芝從醫生處回家。
她是秦醫生的常客,因為她常有些說不出名目的小毛病,頭痛啦,心跳加速啦,心口悶啦,失眠之類。
還不到三十五,她為這些小毛病煩惱。
原本不是個快樂的人,就顯得更憂鬱。
沒有孩子,不用工作,家裏有賓妹代勞,她覺得自己是無業遊民。
丈夫科是大學講師,雖然外表看來書卷氣(是她欣賞的那型),但很悶。
是那種只會埋頭書本,而不大懂生活情趣的人。她真的悶。
她也沒有太多朋友。一來不喜歡交際。再說她也不慣打牌、逛街、串門子的日子。
於是,大多數的時間她留在家裏。
看書、聽音樂、看電視,吩咐賓妹做這做那,這是她生活的全部了。
週末雖說陪老公,但老公心目中書本比她更有吸引力。相對無言的結果,是令她悶上加悶。
好在她還能在星期天一早去教會,在那兒消磨半天的時間。
有時她想想,她這樣是不是在浪費生命?她可否找點什麼事來做?
沒有特別愛好,也沒什麼嗜好。她是個比較淡漠的女人,對什麼都不特別起勁。
計程車停在她家大廈樓下,她付錢下車,看見了那個男人。
她已看到過好多次那個男人。
如果以外貌看,他應該不過三十,但現代人外貌看不真,不能斷定。但這男人是陽光型的,看他古銅的皮虜就能知。
而且他好看。
好看不一定是漂亮,男人一漂亮就糟,就會有脂粉味。他不,他只是俊。
這個有陽光氣息又俊的男人不用上班,常常在她家樓下站著做什麼?
芝只望了他一眼,低著頭走進大廈。
那男人依然很有禮貌的點點頭。她沒看清也不在意。
一個陌生的男人而已。
吃了藥她休息一會兒。
她很容易累,很愛睡覺,但更大的憂慮是:當她白天睡得太多,晚上就失眠。
失眠是天下最痛苦的事。
有人找妳。賓妹進房說。
客人?!誰?!這是不大可能的事,她沒有可以來訪、可以串門子的朋友。
攏一攏頭髮走出客應,看見那個男人,那個看來很有陽光氣息、很俊的男人。
你她疑惑的。
我是袁志剛,妳可能還記得我。他說。
袁志剛?!誰?!除了在樓下見過他幾次外,根本對他全無印象。
對不起,我們見過面嗎?她反問。
妳是俞芝,對不對?他說:中學時唸瑪利諾,住在喇沙利道的。
是她遲疑著。你︱―
那就對了。袁志剛高興起來。我就住在妳家對面大廈的常常看著妳上學放學。哦,我是喇沙的。
芝點點頭又搖搖頭,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個兒時的朋友(可以說是嗎?)。
我不太有印象。
當然。妳走路只望前面,從來不望人的,驕傲得不得了,袁志剛又說:附近學校的男生叫妳百合公主。
百合公主。是,芝隱約記得有這麼一個花名,只是眼前這男人
你找我有事。她問。
不志剛摸摸頭髮,有點傻氣的笑著。我只是想證實一下妳是不是俞芝。
都是成年人了,怎麼還有這麼稚氣的行為?但袁志剛看來滿臉真誠。
證實了以後又如何?她反問。
她很少有興致和人(何況是陌生人)說這麼多話。
我嘿,我也不知道。他很興奮。那天在尖沙咀東英大廈外遇到妳,我就跟妳回來,我不知道為什麼要證實妳,因為我早知道妳就是俞芝,妳幾乎沒有改變。
年齡增加了一倍。
或者想認識妳。他終於坦白的說:這是個太遲實現的願望。
芝呆住了。
難道他早想結識她?
以前常偷跟妳放學回家,但沒有勇氣叫住妳,妳很冷。後來後來被喇吵趕出校門,很不光采的事,就更加不敢找妳,那時候好自卑,妳高高在上。
我從不覺得高高在上。她笑了。
童年的記憶總是溫馨愉快的。
我們學校和男拔(男拔萃)的同學都這麼說妳,妳從不看任何人一眼。他說。他那張俊臉年輕時會是什麼樣子?她真的一眼也沒有看過他?
那時年紀小,膽也小。她說:我們是同年級的嗎?
妳比我高一班。他說:妳幾乎是我們同學心中的偶像。
你該早告訴我。她笑。居然幽默起來。免得我自卑了那麼多年。
韋科講師的難道還不夠嗎?學問、風度、人品都一流。
芝吸一口氣,剛才幾乎衝口而出科是個太悶的男人。
她不能說,志剛是個陌生人。
你熟知我們家庭。她說。
不,不,請勿誤會,有一次我看見他開車回來,有人這麼稱呼他。他解釋。
放心。我不會誤會你找私家偵探來跟縱我們。她笑。
面對他,她笑了很多次,這全是不自覺的。她甚至忘了他的陌生。
妳不怪我在這麼魯莽的情形下認識妳嗎?他望著她,眼中一片真誠。
只是意外。她搖搖頭。這些年我是說離開喇沙你去了哪裏?
香港很難立足,父親把我送到加拿大。他苦笑。我在那邊捱完中學、大學,日子真難過,甚後悔當年頑皮。
她只是望著他,臉上很明顯的想聽他繼續講下去。
兩人竟然能一見如故,這是緣。
後來再讀了兩年碩士,那是在美國,後來結婚,在美國工作直到去年回來。他說。非常簡單、自然又坦白的介紹了自己。
結了婚的人還有這麼孩子氣的想法,來證實一個街上碰到的可能的故人。她說。
不是普通故人,是妳,俞芝。這麼多年來一直一直想認識的人。
他分明在話中改變了字眼,他原來想說一直什麼?
現在認識了。
我們可以做朋友嗎?他熱切的。眼中全是希冀的光芒。
我們應該算朋友了。她大方的。找一天我們請你們夫婦︱裏吃便飯,好嗎?
抱歉。我會單獨來,因為去年我已經離婚了。他說。
抱歉的應該是我。她歉然。
我並不傷心。他依然神情愉快。兩個個性不合、志趣不投的人長期勉強相處是痛苦的事,我們和平的分手。
現代人感情淡薄,說分就分,很可怕可悲的一件事。
不是這樣的。我們我們當初也不是愛得好熱烈,我們我們
你可以不告訴我。
我一定要告訴妳,這對我很重要。他正色說:當時我心中愛的不是她。
那恕我直言,為什麼結婚?
留學生有時在感情上很可悲,附近就這麼少數的中國人,能碰在一起已是緣分。愛情是奢侈品,我們都只想找個伴,寂寞得太厲害,寂寞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
芝深深吸一口氣。她覺得自己陷入一個氣氛中,這氣氛是袁志剛帶來的,造成的。
她不能受這氣氛影響。
因為離婚,我才決定回香港,把那邊的一切放棄。他說。
每個人都有故事。她說。
妳也有嗎?他極關懷。
我的很簡單。中學畢業後去了美國,讀完書回來就嫁給韋科,就這麼多。
妳你們感情很好?他在這句話中又改變了一次講法。
應該很好,我們從來沒有爭執。
他的眼睛閃了閃,嘴唇動了動,他想說什麼,卻沒說出來。
互換了電話號碼,說好了有空可以相約,他就告辭。
很明顯的,袁志剛是刻意來認識她的,他對她還保持了年經時那份愛慕。然而,時間過了那麼久,世上一切都變了,應該也包括他與她,是不是?
但是,芝仍然很興奮。
這種興奮情緒一直保持到晚上睡覺。
妳今夜看來和平日不同。科看她一眼。
科是個有書卷氣,風度翩翩一表人才的男人,很成熟的。和志剛那陽光氣息的俊臉不同,可以說各有千秋。
是嗎?有什麼不同?她先熄了她這邊的檯燈。
妳比平日美。他說著也熄燈。而且眼中極有神采。
不覺得。
秦醫生給妳換了新藥?科再問。
不知道。藥總是藥。
沒有出去走嚒?
去那兒呢?街上車多人多,好煩。
可以自己開車去郊外,否則去馬會打打球,妳需要運動。他說。
知道了。她把聲音降低。
他不再出聲,然後逕自睡去。
芝卻仍睜大了眼睛,全無睡意。
白天發生的事令她莫名其妙的興奮。兒時愛慕她的英俊男人又刻意的認識了她。會有故事嗎?
芝洗完頭她總是喜歡自己洗頭,髮型師從來達不到她要求。慢慢走出客廳。很好的陽光,很溫暖的一天。
芝的情緒很好。
傭人接電話,然後電話交給她。
俞芝嗎?志剛的聲音。妳猜我在哪裏。
公司?
不。在妳樓下。志剛愉快的。天氣這麼好,去新界兜風,好不好?把
這我頭髮還沒乾。她有點矛盾,但心裏還是想去的。
我等妳十分鐘,十分鐘妳下來。他說,充滿信心。
哎一好吧。她不再掙扎。
科不是也叫她去新界走走嗎?她是需要點陽光,需要點運動。
十分鐘,她穿著牛仔褲和丁恤下樓。
志剛凝望著她,那黑眸真是充滿了陽光,溫暖動人。
妳和當年真沒分別。他感歎。
改變其實有,只有在自己照鏡子時才能發現。她開心的。
和袁志剛一起就是開心,真的。
我們這就上路,如何。他問。
她微笑著點頭,不置可否。
他開一輛保時捷,白色,很配他的氣質。
你可以在這麼好的時光不用上班嗎?
錢是賺不完的,我放自己一天假。他說。
能有這麼自由的工作?
他聳聳肩,做個無可無不可的表情,沒有回答她的話。
有沒有把我的事告訴韋科?他問。
沒有。她遲疑了一下。
為什麼?遲些時我不是要去妳家便飯嗎?他頗為意外。
我不記得告訴他。她故作淡淡的說:或者今夜告訴他。
他一定會覺得我太顛,他是那種一本正經的學者。
也不會。他不大理我的事。
會嗎?他不相信。守著妳這樣的太太,我會全心全意在妳身上。
她想說可惜他不是你,話到口邊收了回去。這話不能說。
他們還太陌生。
妳有什麼嗜好?他問。
沒有。她又遲疑一下。
不可能,人怎能沒嗜好?他笑得開朗。我的嗜好很多,海陸空的運動全喜歡,是個運動狂熱者。又喜歡研究車,幾乎玩遍了所有牌子的車,而且喜歡攝影。
什麼叫海陸空運動?
海,游泳啦、風帆啦、滑浪啦、快艇啦。陸上的運動田徑,各種球類都愛。空,我喜歡跳傘,也喜歡開小型飛機,我有牌的。
她只是微笑。
這些運動與他外型吻合。
今天帶了相機,預備專為妳拍一輯相片。他興致勃勃。
我這樣子?不行,不行。她看看自己。沒打扮、沒化妝。
就是要照妳最自然的神韻。他說:所有以前中學男同學公認的,妳最美的地方是眉宇之間的神韻,妳是不需要化妝的。
以前怎麼會有那麼多話?她笑。我自己怎麼半點不知?
大概妳太乖,沒有人敢來告訴妳。
那個時候我記得,我們有個校花她
別提了,那是俗艷,怎能跟妳比。他愈說愈興奮。而且男女對靚對美的眼光不同。
你有很多理論。
我是個真實的人。他說:無論喜惡愛恨我都強烈,我不掩飾自己。
我想不能人人都接受你。
對。這不重要,我也不需要人人接受我,那些人與我有什麼關係呢?他說:少數人,我欣賞的少數人,他們接受我就行。
她不想答腔,怕講錯話。
妳呢?妳能不能接受我這樣的人?他突然反過來問她。
我?!她嚇了一跳。目前你很好,我們相處不久,還不能下斷語。
妳知道嗎?他轉頭凝望她。妳接受與否對我很重要。
他眼中彷彿有些什麼。
她不知道該怎麼答,只好沉默。
他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呢?他們相識不久,他又完全知道她的環境。
她吸一口氣,提高警惕。
怎麼臉色突然變了?他笑。被我嚇著了嗎?俞芝,妳膽子太小、太保守。
我一直都是這樣的人。
我知道,絕對知道。他輕輕歎一聲。要不然當年我就可以認識妳,也許大家的道路都不同了。
他說得很明顯,但是她不作聲。叫她怎麼去答那些話呢?
我們去粉嶺馬會吃午餐,下午從元朗兜回來,整整走完大半個九龍半島。他提議。
沒有意見,只是不希望太晚回家。
放心,灰姑娘。他輕輕拍她肩膀。我會在仙女的時限到之前送妳回家。
怎麼這麼說?她笑起來。科管我並不嚴,我是自律。
自律?很久沒聽見的字眼。他笑。如果每個人都能自律。世界上就沒有戰爭了。
你呢?能自律嗎?
志剛想一想,很認真的想。
有時能,有時不能。他說:在工作,在事業上,我能自律。但是感情上,我常常出軌,因為我多情。
哪有人這麼說自己的?多情。她忍不住笑。這袁志剛還稚氣得緊。
真的,我多情。他輕歎。要不然不會有第一次失敗的婚姻。
這話怎說?
我說過,並不真的很愛太太,當初結婚也非愛情,只為找個伴。他說:我們是先有了關係才結婚,因為我不想做個不負責的男人。
芝點點頭,這個想法很對。好男人是絕對負責的。
可是我心中始終有個影子。他搖搖頭。那影子揮之不去,令我困惑。我多情,對當年的人念念不忘,終於令婚姻破裂。
芝隱隱覺得有些不妥,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
當年你的初戀?她問。
他點點頭再點點頭。
可以說刻骨銘心。
為什麼又不結婚?她好奇的。
當年太小。他皺起眉頭。而且自卑,我那滿腔的感情根本沒機會表達,後來我們就分開了。
她震驚。他在說什麼?
為什麼不問當年的人是誰?他盯著她。
她不語。這令她極度不安。
妳也猜到了,是不是?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那就是妳,妳不要否認,就是妳。我夢魂縈繫的人。
請―別開玩笑。她掙脫了他的手,滿臉通紅,心臟跳動也加快一倍。
我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妳沒有理由不信,否則是自欺欺人。他叫起來。回港以後我四處打聽,四處找妳,終於皇天不負苦心人,可是,妳已是韋太太。
我已經三十五歲。她說。自己也不知道想表達些什麼。
她真是又慌又亂,又莫名的緊張,還有些難以解釋的喜悅。
這完全不是問題,妳還是妳,俞芝,甚至連外型都沒有絲毫改變。他激動的。雖然妳是韋太太,我還是忍不住每天等在妳樓下,即使只看妳一眼也好。
你
再見到妳,我的心都燒起來。他說:我從來沒對任何女人如此,好像瘋了一樣。每天心中都激盪著,終於,我來找妳。
你錯了,你不該來。她輕歎。
若不來我會爆炸,也不是我的個性。他說:我說過,我是個真實的人,得到與否不頂重要,重要的是我終於能表達。
太遲了,一切太遲,你不知道嗎?
我知道。但我必須表達,我要活得對得起自己。他說。
你令我很難做。她低下頭。
我不逼妳說接不接受我,我有時間,也有耐性。他再一次握住她的手。至少,妳並不討厭我,是不?
她考慮一陣,掙扎一陣,才慢慢搖頭。
你是個很有吸引力的男人,我不否認,只是真的太遲了。
這話說得太早。他不放開她。至少,我們做朋友,很好很好的那種朋友。
理智的回答應該是不。
請勿理智。他捉緊了她的手。感情的事不能用理智,只要妳不討厭我,讓我們就做一對很好的朋友。
她搖頭,再搖頭。
這太危險。
值得冒險,是不是?他眼睛放光。不是每個人能遇到愛情,這十分珍貴。如果我們能有火花,放棄了太可惜。
這是道理嗎?她被惹笑了。一廂情願的孩子氣想法。我必須對另外一個人負責,我也想做一個負責的人。
這太殘忍,太殘忍。他竟然激動的喘息起來。俞芝,妳不該是這樣的人。
事情太急,我腦中一片空白,請勿逼我。她吸一口氣,指指前面。我們是不是到了雙魚河馬會?
他看一看,把車停下。
一切順其自然,好不好?他若有所感的說:有些事在不知不覺中就成了。
她不語,領先下車。
剛才心中紊亂,不安,緊張都漸漸消失了,心中竟然覺得充實而喜悅。她轉頭望志剛,那個充滿陽光的俊男人。
芝歎一口氣,或者天注定,她從不刻意尋求,但愛情降臨她身上。
她真的感覺到,是愛情。
芝在看照片。那天在粉嶺馬會志剛替她照的照片。
雖然她沒有化妝,只穿了牛仔褲丁恤,但照片上的她十分年輕。神采飛揚。
她從沒照過這麼陽光的照片,從未。和科在一起應是一本正經、斯斯文文的。
實在喜歡這輯照片,志剛照的。
每天她都會拿出來看,每看一次都忍不住悄悄的笑,那喜悅是從心底冒出來的。
志剛實在是個有吸引力的男人,有這麼一個男人直率坦白了愛情,而且是累積了十多年的,無論如何她好滿足。
志剛每天早晨都打電話來,中午又打來,下午再打來,芝只願在電話裏跟他講話,不肯再應他的遨約。
我把以往的一切全告訴了妳,在電話裏已無話可說。他歎息。妳見我,好不好?
理智上應該回答不。她總是這麼說。
不要理智,不要理智,不要理智。他非常激動。我說過不要理智,妳怎麼不聽話?
不行,我現在還有理智。她說。其實她也是那麼渴望見他。或者可以等,或者有一天我會失去理智。
會嗎?會嗎?他興奮的。如果有那麼一刻,無論日夜,妳給我電話。
如果有那麼一天,好。
不要騙我,我真的在等。他壓低著聲音叫。聽到沒有,這一刻愈快愈好。
你真孩子氣。
我認真的。他喘息。我的耐性並不好,到我忍無可忍的那一天,我會衝上妳家,無論日夜。
不許這麼過分。她提出警告。如果你真這麼做,一切就是結束。
這麼說表示我有希望?他狂喜。
她沒有回答。
但她是這個意思。
每天在電話裏都有這類似的對白,原因是芝說什麼也不肯見志剛。
而志剛是那麼急性子,感情又那麼狂熱、衝動,說不定他真會這麼做哩。
芝擔心了好多天。
同時,她也矛盾了好多天,和自己掙扎了好多天。
她真是渴望見到那帶著陽光的俊臉,看他的神情,聽他的笑語。只是,她深深知道這不對,再見他恐怕就沉迷下去,再難自拔。
科是個好丈夫,一點錯也沒有,也愛她惜她,她有什麼理由背叛他呢?
雖然她怕是愛上了那個陽光俊男。
她已經對自己承認,她愛上志剛。
她沒有辦法不承認。那種感覺真痛苦,她受不了。她該不該見他呢?
夜晚入寢時。
妳不舒服嗎?妳心神恍惚。科說。
沒有。啊,沒有。她有點不自然。
妳的什麼事都寫在臉上。科轉過身來輕輕吻她一下。妳以為我看不出,啊?
芝知道將發生什麼事,但他受不了。她絕對抗拒在此時此刻和科親熱。她心中只有志剛。是,我有些不舒服。她退後一點。
很明顯的在拒絕。
科很知情趣,溫柔的放棄了。
明天記得去看醫生。他翻身睡去。
芝一身冷汗。
她內疚就這麼拒絕了丈夫。另一方面,她死死的不肯見志剛,但全心全意,全部思想、感情全被志剛佔據了。
她這樣矛盾下去怎行呢?
她深深透一口氣,放棄掙扎。明天一早打電話給志剛,要發生的事就由它發生吧!一個人只能擁有這一輩子,為什麼要為難自己?
是,她為什麼要為難自己?
這一夜睡得很好。早晨起來科已到學校去了,她連忙梳洗預備。
看看窗外,明媚的一天。
拿起電話想打,突然間又猶豫起來,女性的自尊和矜持令她退縮。
放下電話,鈴聲立刻響起。
喂她被突來的鈴聲嚇了大跳。
俞芝。我已忍無可忍,妳若再不見我是志剛咬牙切齒的聲音。
不要嚇人,你是吃人生番嗎?她儘可能的用平靜的聲音。
內心,她是震動的。這麼激情的男性。
妳竟然這麼殘忍,俞芝。他叫。妳說,今天妳肯不肯見我?
你在哪裏?她問。
當然在妳樓下。我每天都等在妳樓下,用車上的電話打給妳。他還是叫。妳以為我能在哪兒?辦公室裏死等嗎?
內心最細微的一根神經被扯動了,她的心變成柔軟一片。
十分鐘我下來,你等我。她說。
電話裏一陣沉默,然後是一陣歡呼。
我沒有聽錯,是不是?我沒有聽錯。他開心得像小孩。十分鐘,是不是?是不是?她輕歎一聲,放下電話。
不用十分鐘,她已坐上他的車。
他捉住她的手狠狠的吻一下,然後發動馬達,疾馳而去。
這次又去哪裏?她問。
他不語,只把保時捷開得飛快。
志剛,我們過海?她問。
石澳我們有幢別墅,帶妳去看看。
她皺眉,但沒出聲。
海底隧道很通暢,半小時他們已在石澳的路上。
等了一星期見到妳,我真想一口吃掉妳。他說,眼中是十分興奮的光芒。
怎麼從你口中說的話都好嚇人。
我只對妳這麼說。他捉住她的手不放。妳是我唯一的對象。
石澳的別墅十分古雅氣派,只看這些已知他家境十分十分之好。他自己從來不提,她也不問。這與愛情沒有關係。
一進門,他立刻擁著她,緊緊的、狠很的、長長久久的吻她,吻得她透不過氣。
不要這麼野蠻。好不容易推開他,才說一句話,他的吻又排山倒海而來。
漸漸,她不再掙扎,迎著他的吻,還著他的吻,兩人完全落入了柔情蜜意中。
好久,好久,好久他們才分開來,互相凝望著,在深情的大海中,卻愈沈愈深。
或者,這就是愛情。
志剛和芝都從來沒享受到的愛情,今天來到也許太遲,然終於還是來了。
要發生的事始終要發生。
芝並不意外。大家都是成年人,答應他十分鐘下來就有了心理預備。
他們疲乏而歡愉的躺在牀上,激情已溶入更深切的愛情中,他們看來平靜。
比想像中還要美麗許多。他在她身畔說。
她輕輕轉動一下,不出聲。
十多年兒時的願望,終於達到。他開心的。我得到了妳。
她還是不出聲。
回答我,開不開心?開不開心?回答我。他搖晃著她的身體。
不想說話。
俞芝。我好愛妳,好愛妳。他嗅著她頸子裏、頭髮裏的氣息。我們浪費了十多年時間,現在才能在一起,我不再放開妳。
噓她說:不要出聲,讓我享受一下此時的寧靜。
不行。俞芝,妳回答我。開不開心?,
開心。她透一口氣。
好。回去妳跟韋科離婚,我們在一起,從此開心的生活下去。他說。
童話故事的結局:從此開心的生活。她笑。慢慢轉過身,臉上一片溫柔,嫵媚。我們不談這些現實的問題。
我不要偷偷摸摸,我要妳整個人屬於我。他說:我要妳正大光明跟我一起。
太霸道了。她輕輕打他一下。
妳回答我,行不行?他急切的。
她深情的凝望他好久、好久。
不行。輕輕回答,帶著好多遺憾無奈。
為什麼?!他激動的一把抓住她雙肩。為什麼?妳不願意?妳不愛我?
不。她輕歎。志剛,我可以說你的出現令我明白什麼叫愛情,這一輩子我至愛你,可惜一切太遲。我不能扔開韋科不理,這會令他跌倒不起,會毀了他,我做不到。
可是妳不愛他,他也不見得愛妳。
婚姻不同愛情,婚姻是負責,要有道義上的責任,而且婚姻是感情。她說:我若跟你去,愛情久了變感情,也變得我和韋科今天一樣。現在是我們愛情最燦爛的頂峰,為什麼不讓我們保持這一剎那的浪漫、動人和美麗呢?
不,不,我要跟妳一生一世在一起。
有很多事是不能勉強的。她輕拍他的背脊。他看來十分痛苦,十分沮喪。勉強了就不再美麗,你明白嗎?
我不明白。妳明明愛我不忠於自己的愛情。他叫。
我忠於愛情,所以我跟你來,不介意發生任何事。她說:我也是忠於婚姻,所以我仍回到韋科身邊。
這完全不是道理,說不通的。他緊擁著她。根本矛盾,妳只能選擇一方。
志剛,我從未想過跟你。她說:別人眼中我已經是個不忠的老婆,我不介意,因為我明白,我愛你才和你一起。但始終我還是要回韋科那兒。
妳是個又矛盾、又不通、又莫名其妙的人,妳說的完全沒有邏輯。
我不講邏輯。她輕輕的笑。我只是個女人,遇到了這樣的事,為了忠於自己,只能這麼做。
他望著她半晌。
我以為真的得到了,卻原來仍是一場空。他感歎。
我們愛過,這已經夠了。
那句廣告說什麼曾經擁有,天長地久?他說。
我們擁有並共享美麗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