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煙雲 開國功賊卷三:猛獸行

第4章 第四章 歧途

開國功賊卷三:猛獸行 酒徒 50438 2023-02-05
  稀裡糊塗地開始,隨後就與開始一樣稀裡糊塗的宣告了結束。其結束的過程是如此的突兀和平淡,令很多一直關注著這裡的眼睛失望至極。而更令人鬱悶的是,由於當事雙方的刻意隱瞞,外界連戰爭爆發和結束的原因都沒能搞清楚。   旁觀者們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巨鹿澤根本沒傷筋動骨。除了一直與張金稱暗地裡有交往的曲家堡莫名其妙的失了火外,交戰雙方的損失幾乎可以忽略不計。洺水和清漳二城是張金稱在程名振外出時以大當家的身分強行接管的,接管時沒遭到抵抗。而張家軍退兵後,這兩個縣城又完好無缺地移交給了程名振。雙方一退一進,配合默契,彷彿只是進行了一場內部調防,壓根兒沒發生過任何衝突。   至於張大當家為什麼變得如此寬宏大量。坊間最常見的一種說法是,張大當家和程九當家之間僅僅是由於小人的挑撥而發生了些小誤會。當兩名豪傑碰了頭,當面鑼對面鼓地把話講清楚,誤會也就消失了。那些搬弄是非的小人白費了半天力氣,從此再不受大夥的待見。而張大當家和程九當家在經歷了一場誤會後,相互之間反而愈發信任。否則,張大當家就不會沒等自己回到巨鹿澤,先命人把程名振的岳丈,扣在巨鹿澤當人質的三當家王疤瘌給禮送了出來。

  在有心人眼裡,這種說法當然經不起推敲。如果誤會是三言兩語便可說清楚的,張金稱何必枉費力氣將程名振調往河東?又何必興師動眾,幾乎調集了手中全部精銳去圍困平恩城。   可如果說衝突的起因不是一場誤會吧,雙方偏偏又沒大打出手。各地派來的哨探們將洺水、平恩、清漳三縣周圍都翻遍了,也沒有找到任何血戰的痕跡。唯一看上去有些異常的是,洺水城外那些收過秋的莊稼地被野火燒出了黑漆漆幾大片。可那又能說明什麼呢?草木灰可以肥田,莊戶人家趁著天乾物燥燒秸稈堆肥是河北一帶常見的做法,誰也從中分析不出什麼蛛絲馬跡來。   關於戰爭的細節,還有一種說法是程、張二賊的部眾本出於一處,對陣時大夥都下不了手。雙方領軍者見狀,只好採取上古時代的方式,各派五名將領單挑。敗者束手就戮,勝者全盤接受對方的兵馬。結果程名振縱馬橫槊,連刺張金稱麾下兩名大將落地。第三名將領出面後,程名振故意跟他戰了個平手。張金稱見此,知道程名振是給自己留著面子,所以第四和第五場比鬥就不打了,雙方心照不宣地握手言和。

  這第二種說法比第一種看起來更荒誕不經。傳播者主要都是些有親戚在洺水那邊,春天時得過程名振好處。在窮漢們單純的心思裡,好人就應該百戰百勝,當者披靡。程名振開荒屯田,賒借種子和農具給流民,讓本來失去活路的流民們又看到了生存希望。這樣的好人,自然不該給壞人欺負。否則就是老天不長眼睛,神佛都得了失心瘋。雖然頭頂上的漫天神佛一直不怎麼清醒。   除了民間的這兩種說法,在巨鹿澤周邊各郡縣的頭面人物中間,另外還有一種很流傳範圍很窄,基本沒人相信的描述。那就是,程名振與張金稱的寵妾柳氏有染,給巨鹿澤大當家戴了頂綠帽子。張金稱發現後,手刃了寵妾,興兵找程名振問罪。但他當時氣昏了頭,準備得太不充分。而程名振又是個有名的九尾狐狸,發覺事態不對後立即回兵,先採用毒計斷了張金稱的糧道。然後又冒險派遣一支隊伍殺向了巨鹿澤,直逼張金稱的老窩。

  出於能戰的精兵都在平恩城下,巨鹿澤內根本沒有足夠的力量來抗擊程名振的報復。所以張金稱不得不把一口惡氣硬生生咽回肚子內,與程名振握手言和。從此後雙方是麻秸稈打狼,兩頭害怕。所以就形成了一個微妙的平衡,誰也不敢動誰,誰也不會再放心地把自己的後背交給另外一方。   之所以很少人肯相信第三種說法,是因為這種說法中漏洞實在太多。首先程名振的駐地不在巨鹿澤,他根本沒機會跟張金稱的寵妾勾搭。其次程名振的老婆玉面羅剎杜鵑在江湖上是個有名的大美人,雖然脾氣差了些,但畢竟與丈夫一樣青春年少。程名振沒有理由放著水靈靈的鮮桃不啃,非到張金稱家裡偷那過了季節的爛杏子解饞。再次,也是最重要一點,這第三種說法的起源,最初都來自衙門裡的小吏、差役、幫閒之口那些傢伙平素都是些撒謊不眨眼睛的主兒,十句話裡邊至少有九句半為瞎話。相信他們的人,早晚會被騙得連棺材都買不起。況且,眼下巨鹿澤與官府的人勢不兩立,從官方嘴裡說出來的話,還不是能怎麼埋汰人就怎麼埋汰人麼?

  我就納了悶了,他們怎麼就這樣悄麼聲地拉倒了呢?願望得不到滿足的人們望著遠處的漳水河,好生不甘心。但失望沒持續幾天,他們的注意力就被另外一件大事吸引了過去。八月初,清河縣丞楊善會終於按捺不住性子,帶領訓練了整整一年的郡兵渡過漳水,試探著攻向巨鹿澤周邊的狐狸窪。   他本來打的是虛晃一槍,探明張金稱的實力後立即回撤的念頭。誰料張大當家正憋著一肚子的無名火沒地方發,率領三萬精銳迎頭將清河郡兵堵在了野豬嶺。雙方激戰了兩天兩夜沒分出勝負,第三天早上,陣勢剛剛拉開,程名振所部洺州軍突然出人意料地加入了戰場,自南方直插楊善會的左翼。張金稱見到援兵到來,立即不要命般揮師猛攻。兩支綠林兵馬像鉗子般,瞬間便夾碎清河軍的硬殼。楊善會一上午被人連破四壘,不得不倉皇後撤。張金稱得勢不饒人,從野豬嶺追到經城,又從經城追到了宗城,將清河郡設在漳水西岸的據點踹了個乾乾淨淨。隨即,他不顧程名振勸阻,興兵殺過漳水,直撲楊善會的老巢。號稱歷經六百餘戰從無敗績的楊白眼這下子算倒了邪霉,在清河縣被張金稱、郝老刀、盧方元等人輪番痛毆,不到五天便棄城而走,把全郡的男女老幼都丟給了巨鹿澤的賊人。

  那些大戶人家本來還想著參照去年的慣例,花錢免災。卻未曾想到張金稱的脾氣說變就變,進了城後根本不理睬眾鄉紳的哀告。直接堵了各處城門,然後撿高牆大院,挨家挨戶屠戮。將家產超過百貫的富人殺了乾乾淨淨。隨後打開官倉和府庫,將裡邊的金銀細軟,全部分給麾下將士和窮苦百姓。   屠盡了清河城內來不及逃走的富戶,張金稱又一把大火將清河郡守衙門燒成了白地。隨後,他帶著從清河郡起出的浮財糧草,攜裹著全郡百姓,氣勢洶洶地殺向清陽。在清陽城外十里堡,楊善會又吃了一場敗仗,倉促招募起來的郡兵全軍覆沒,只有十餘名家丁,拼死護著他翻山逃走。   郡兵一敗,清陽城內的頭面人物立刻走的走,散的散,跑了個乾乾淨淨。直接把一座無人防守的城池交到了巨鹿賊之手。張金稱不費吹灰之力拿下了清陽,在此故技重施。殺掉能活得下去的人,攜裹起吃了上頓沒下頓的苦哈哈,如旋風般掃向了不遠處的渝縣。

  沿途見到村寨,無論大小,絕不放過。殺富,濟貧,分浮財,發放糧食。憑著這種屢試不爽的手段,張金稱的隊伍越滾越大。等到他駐馬渝縣城外時,麾下的士卒已經從剛剛出巨鹿澤時的三萬精銳,變成了十二萬黑壓壓的大軍。   渝縣縣令張寶良不敢冒犯張金稱的虎威,以本家兄弟的名義出城犒師,請求張金稱看在自己恭順的分上放全縣百姓一條生路。他把禮物備得很足,幾乎是傾盡所有。但張金稱看了後只是哈哈一笑,命人將張寶良的心當場挖出來,放在口中嚼了個粉碎。隨後屠渝縣,毀城牆,帶領麾下兄弟又奔不遠處的高唐而去。   高唐被毀,歷亭被毀,前後不到一個月,清河郡一半以上的縣城都落入了張家軍之手。戰死的官吏上百,被抄家滅門的富戶不計其數。攪得河北各郡風聲鶴唳。地方官員們心驚膽顫,告急求救的摺子排著隊向東都送。

  知道東都城內幾位留守大人的規矩,在告急的同時,各郡士紳還主動湊齊一筆筆重禮,請求官軍早日出發。可他們盼星星,盼月亮,沒日沒夜地苦盼了盡一個月,也沒得到東都方面的任何答覆。   這幫天殺的傢伙,早晚被皇上知道,抄他們的家,滅他們的族!地方官員和士紳們悲憤莫名,哭天搶地詛咒。   彷彿聽到了他們的詛咒聲。又過了幾天,終於從北方傳來了有關皇帝陛下的最新消息。   大業十一年,秋,八月,乙丑,帝巡北塞。突厥可汗始必率四十萬眾,困之於雁門。      到了這個時候,河北各郡的官吏士紳們才終於明白,東西兩都留守為什麼收了他們的禮物卻遲遲派不來救兵了。皇上都被困在雁門了,誰還有心思再管地方上的事兒?既然朝廷沒心思管地方上的事情,張金稱、高士達、程名振等賊連續一個多月來自然是有恃無恐,為所欲為了。

  可張金稱等賊從哪裡聽說的皇上被困雁門的事情,怎麼比各郡官員們消息還要靈通?他們會不會事先與突厥人串通過,裡應外合禍亂天下?如果雙方沒有勾結,怎麼動手的時間碰得這般巧?   重重疑問,令人百思不解。但眼下對於地方官員和豪強們來說,最要緊的不是調查綠林草寇與突厥狼騎之間有沒有瓜葛。而是如何想方設法在亂世中活下去,苟延殘喘。   張金稱殘暴好殺,兼之喜怒無常。抵抗和不抵抗他,結果都差不多。碰上他心情不好時,親娘老子也少不得要被剖腹剜心。碰上他心情好,也許就寬宏大度一回,打死他幾千兄弟也沒有罪責。高士達生性貪婪,所過之處比水洗了都乾淨。萬一被他打到了家門口,大夥就等著活活餓死吧,無論你投降也好,堅守也罷,城破後,只要能搬得動的財物,包括門板鐵鍋都會被摘下來運走,絕不會讓你再看到活下去的希望。

  相比之下,河北群賊中,遵守規矩的程名振和不愛濫殺的竇建德二人就顯得難能可貴了。特別是前者,只要地方官員跟他達成了協定,按期送上所需的米糧。洺州軍絕不會再上門騷擾。甚至連其他草賊流寇的窺探也能避免,沒等對方靠近,程名振會派一哨得力人馬迎上去,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實在說不動勸不動了,就直接亮刀子。通常事態沒等發展到亮刀子的階段,劫掠者也就自己知難而退了。按照綠林道上的說法就是,各人有各人的一畝三分地,誰也別撈過界。   要是程將軍肯登高一呼就好了!打也打不過,逃也逃不掉,面對著無可奈何的命運,有些心思活絡的人忍不住偷偷地期盼。既然朝廷失去了對河北道的控制,大夥不如撿一個相對仁慈的強者追隨。從大夥的切身利益著想,程名振和竇建德二人絕對上上之選。但這個念頭也就是私下裡嘀咕嘀咕,永遠甭想落到實處。首先,程、竇兩賊在河北綠林道上都屬於小字輩,竇建德頭上還有大當家高士達,知事郎王薄。至於程名振,就更提不起來了,按江湖資歷,他比竇建德還小了一輩。即使不按資歷,只按實力計,眼下張、高二賊各自擁眾以十萬計。而程名振,一個多月折騰下來財貨沒少搶,麾下卻依舊是那一萬多人兒。真的要把河北群雄排個座次,他程名振名頭雖然不小,勢力卻永遠跑不出最後五位之內。

  此子胸無大志,充其量不過一守家之奴罷了!仔細分析之後,有心人難免會對程名振感到失望。入秋後一個多月來,河北群雄趁著朝廷無暇他顧的機會紛紛擴充實力和地盤。聲勢浩大如張金稱者,幾乎席捲了整個清河郡,正攜雷霆萬鈞之勢向信都郡壓去。比張金稱折騰得稍差一些,比如高士達和竇建德,也拿下了幾乎半個平原郡和半個渤海郡。而程名振卻像個離不開家的看門狗般,在幫助張金稱擊潰楊善會後,便帶著戰利品返回漳水西岸去了。最近一段時間,張、高、竇、王等賊在漳水東岸往來馳騁,盡撿富庶的大縣、大集糟蹋。而程賊回到漳水西岸後,卻只是將狗山、紫山等小寨子和鄰近太行山,窮得連縣衙都修不起的武安縣收入了囊中。對於近在咫尺卻無力自保的永年、邯鄲二城卻視而不見。   這種畏手畏腳的小打小鬧自然吸引不了別人的注意,更贏不得各地豪強們的尊敬。人們天生喜歡將目光投向那些強者,雖然強者未必會給他們提供任何庇護。但也有個別人,如武陽郡的長史魏徵、下博縣縣令張九藝,言談中卻愈發對程名振推崇有加。他們以別人注意不到的角度,清楚地發現,就在張金稱轟轟烈烈橫掃清河,高士達熱熱鬧鬧為禍平原的時候,程名振所部洺州軍徹底將治下地盤連成了一個牢固的三角形。一個角頂著巨鹿澤,一個角頂著漳水,還有一個角探向千里太行。永年縣和邯鄲縣雖然也被包括在這三角之地範圍內,但那兩個縣的官員,包括治所設在永年的武安郡守周過,若說跟程名振沒有暗通款曲的話,絕不可能坐穩屁股下的官位。   進可攻取汲、魏,退可入大澤深山,所謂狡兔三窟,也不過如此吧!天下獨具慧眼者,絕不止是魏徵、張九藝等寥寥數人。遠在千里之外的瓦崗山,有一個臉上蒙著白絹的人手捋鬍鬚,輕聲讚嘆。   密公也看好這個守家子!站在臉蒙白絹者身邊的是一名四十歲上下,頭帶峨冠的讀書人。白皙面皮,修長的眉毛,看上去好像滿腹經綸。只是眉毛下那雙眼睛與身上所散發出來的儒雅氣息不太協調,看上去陰惻惻的,總像浮動著一抹殺機。   張金稱、高士達等輩,才真的是一群豚犬耳!覓食之時張牙舞爪,遇到樊噲、徐晃之類的勇將,頃刻間便為砧上之肉!被稱作密公的蒙面人冷笑幾聲,非常高傲地點評。   呵呵,呵呵,呵呵!儒者點頭乾笑,非常贊同蒙面客的評價。上次房某奉密公之命去河北聯絡眾豪傑的時候,便已經發現了這一點。那時程名振不過剛入綠林,聲名遠不如今日顯赫。但他只是用一支柳條做的輕箭,便令房某苦心積慮多日的心血付之東流。此子,唉,落到張金稱手裡,可惜了!   聽到他這樣說,蒙面客的臉明顯的抽搐了一下。有外邊的一層白絹擋著,才讓人無法看出其臉上的惡毒來。河北綠林雖然聲勢浩大,當得起豪傑二字者,也就是竇、程兩個,餘者,由他們去吧。   屬下已經做了安排。儒生退開半步,躬身領命。憑著密公和瓦崗軍的名頭,他們也都肯給屬下一、二分顏面。只是武陽郡守元寶藏,本來說好了月前起兵響應,卻被其麾下一個叫魏徵的傢伙硬生生給阻止了!   蒙面客的臉又抽搐了一下,痛得他眉毛上下直跳。這回,儒生模樣的人注意到了,趕緊停止話頭,雙手上前攙扶住蒙面客,關切地問道:密公小心些。有道是傷筋動骨一百天   嗯,嗯,呃!蒙面客又痛,又恨,聲音立刻變了調。不再像剛才那樣高高在上,而是變成了荒野孤狼般的惡毒咆哮,他,他奶奶的。我,誰替我除了此人!   說著話,他一把扯下臉上的白絹,露出張傷痕累累的面孔來。   如果忽略那些縱橫交錯的傷痕不計,此人倒也能算得上一個美男子。鳳目蠶眉,鼻直口方,頦下還有五捋長髯飄飄灑灑,平添三分英雄氣概。只可惜那些疤痕太雜了,橫一道,豎一道,個別未能痊癒的地方還冒著一股股深深淺淺的血絲,就像被惡鬼用利爪抓過了般,要多猙獰有多猙獰。   不止是儒生一個,周圍的若干文武爪牙全都嚇壞了。趕緊跑上前,抱腰的抱腰,扯胳膊的扯胳膊,折騰出一身臭汗,好歹才把發了瘋的蒙面客給勸住。   密公,密公,天欲降大任於你,你且不可意氣用事。那魏玄成不過是一個芝麻綠豆大的小吏,屬下再想想辦法,一定能說得元寶藏解開眼前心結!儒生一邊替蒙面客將白絹重新裹好,一邊急促地勸解。   彥藻!蒙面客咬牙切齒,叫著儒生和自己的名字說道:想當年,姓元的求著我李密幫忙時,是怎樣拍的胸脯。如今,我不過是讓他往火上再添一把柴   儒生打扮的人嘆了口氣,繼續低聲勸解,密公何必跟這等小人一般見識。自古以來,雪中送炭者少,錦上添花者多。當日元寶藏有求於你,當然什麼都肯答應。如今他見瓦崗軍連敗數陣   房先生,你不要再說了!一名七尺高的武夫厲聲打斷。你看主公都被你氣成了什麼樣子。不就是個元寶藏麼,明日一早,我就潛到武陽將他的人頭給主公割來!   伯當盡說些氣話!儒生打扮的房彥藻轉過頭反駁,殺了元寶藏,武陽郡必然落入高士達之手。那高賊狼子野心   不過一待宰豚犬耳!王伯當引用李密剛才的評價回應。得了武陽又如何,經得起我等傾力一擊麼?   李密的心腹謀士房彥藻本來就跟王伯當等武夫不合,聽對方如此自大,忍不住冷笑著嘲弄,王將軍殺他,當然如探囊取物般輕鬆。只是別遇到其他英雄!   你這話什麼意思?王伯當立刻跳了起來,指著房彥藻的鼻子喝問。   房彥藻微微聳肩,沒什麼意思,誇將軍武功高強唄!   瓦崗軍今年連連敗於張須陀之手,直到上個月楊廣被困雁門,張須陀麾下三名悍將李旭、秦叔寶、羅士信奉命去塞外救駕,才好不容易喘過一口氣來。但這半年多的敗仗,卻在大夥心頭蒙上了一個巨大陰影。翟讓所部的內營那邊還好些,有三當家徐懋功坐鎮,外加上單雄信、程知節等勇將協助,雖然多次吃虧,卻沒失了銳氣。李密所部的蒲山公營這邊,卻因為吃得敗仗過多,內部已經隱隱出現了不穩定跡象。如果換做去年,房彥藻和王伯當兩個絕對不敢在李密面前大吵。而現在,他們卻不顧李密在旁邊氣得臉色發黑,互相冷嘲熱諷起來。   王伯當明白對方話外之意是,他王伯當也就配殺幾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官,遇到真正武藝高強的勇將便連自保的能力都沒有。一時間卻找不到合適的言語反擊,只恨得嘴角發青,兩眼冒火。幾名與王伯當交好的武夫看不慣房彥藻的陰損,卻都笨嘴拙舌,根本幫不上什麼忙。況且王伯當被羅士信打得抱鞍吐血是事實,大夥都親眼看到的,誰也否認不了。   王將軍的武藝再高,也經不起某些人總把大夥往坑裡推啊!正當眾將領被憋得呼呼喘粗氣時,門口外突然響起了一個尖酸刻薄的聲音。嘿嘿,運籌帷幄,決勝千里。只可惜每次算計完了都是敵人勝,弟兄們每次都是送上門去找打而已!   這話,比剛才房彥藻嘲諷王伯當的言語還陰損百倍,不但譏諷謀劃者無能,隱隱還有揭露其與敵人勾結,故意陷害大夥的意思。眾武將們終於出了口惡氣,哄笑著回頭,恰好看見原來的林慮山大當家,現在瓦崗寨安遠將軍王德仁笑呵呵地走了進來。   此子乃是聽信了房彥藻的勸說,千里迢迢來投李密的。但到了瓦崗山後,卻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跟房彥藻這個領路人反了目。動輒用言辭擠兌,絲毫不給對方留任何顏面。因為其入夥時自帶了兩萬多弟兄,勢力頗大。所以房彥藻縱使心中惱怒,也不敢輕易動用手段對付他,以免逼急了此人,惹得他領兵離開,削弱李密已經非常薄弱的實力。   即使是李密,此刻見了王德仁也不敢過於托大。趕緊強迫自己從憤懣與失望中振作起來,笑著迎上前,德仁今天怎麼有空到我這裡來了,最近軍務不忙麼?   哪有什麼狗屁軍務!平安無事,張須陀最近突然發了善心,沒工夫跟咱們折騰了!老子正好趁機喘口氣兒,唉,這半年仗打的,累死老子了!王德仁挑釁般又看了房彥藻一眼,大咧咧地回應。   竟他這麼橫插一刀,剛才的不愉快場面反而被揭過去了。大夥笑了笑,七嘴八舌地勸道:德仁千萬別掉以輕心,張須陀可是頭老狐狸!   德仁兄還是小心些!半月前周文遠便是吃了這種虧!   大夥越勸,王德仁還越來勁兒,呸呸!周文遠那是倒楣催的。我才不像那麼呆呢,等著張須陀上門來打。老子把兵分了,拖拖拉拉分出二十里地去。張須陀頂多攻下我第一個營壘。其他的得了信兒,立刻鑽山溝子。除非老傢伙長了八條腿兒,否則,累死老傢伙,他也追不上我!   這倒是個不算辦法的辦法。瓦崗軍損耗太大,短時間內已經沒有跟張須陀所部官軍硬頂的力量。但瓦崗寨周圍地勢複雜,林深澤厚,只要不在乎一寨一壘的得失,張須陀僅憑著手中的萬餘郡兵,根本不可能在短時間內把大夥全消滅掉。而這年頭,什麼都缺,最不缺的就是無家可歸的餓漢。只要不被張須陀把老底抄沒了,大夥到外邊兜上半圈,隨便都能再拉起一支隊伍來。   當然了,這種疲懶戰術,也就是王德仁之類的疲懶人物才肯使。換了李密,他寧願轟轟烈烈地再敗一場,也不願忍受這種被人當兔子追的屈辱。好在他自從夏天時被李仲堅從馬背上打下來,毀了容後,一直纏綿病榻。所以眼下瓦崗軍的戰術還是以保存實力為主,僅在偶爾退無可退時,才硬著頭皮跟張須陀打上一仗。每仗的目的也僅是為大隊人馬贏得轉移時間,達到目標後便匆匆撤離,絕不肯再像以前那樣跟官軍硬碰。   李密和房彥藻兩個以目互視,心裡都很不是滋味。他們知道,憑著王德仁那點兒本事,即使是一觸即逃的疲懶戰術也未必想得出來。這一切的幕後指使者,必然是瓦崗軍三當家徐懋功。而在李密進入瓦崗山之前,徐懋功所帶領的瓦崗內營雖然人數不多,卻一直有著不敗的美名。   失去了好不容易才弄到手的軍隊控制權,便等於失去了整個瓦崗山。李密知道失去瓦崗山這個大招牌對自己意味著什麼。這也讓他心裡對那些阻礙自己成就大業的人愈發憎惡,包括將他打敗的人,還有騎牆觀望、首鼠兩端的傢伙。甚至,包括那些趁他纏綿病榻,趁機從他手中竊走權力的同僚。   可在王德仁這種騎牆的實力派面前,李密必須將心裡的仇恨深深地掩藏好。輕輕咳嗽了幾聲,壓住眾人的喧囂,他又笑著套近乎:德仁這招不錯,絕對夠張須陀頭痛一陣子的。可惜李某的傷勢還沒痊癒,一時還見不得風。否則定然要在山頭上觀敵了陣,看德仁如何將張須陀活活累死!   累他不死,半死也將就啊!王德仁毫不客氣地接受了李密的恭維。然後抹了抹嘴巴上的唾沫星子,大聲嚷嚷道:不過我到你這來,卻不是來顯擺的。我有件正事兒,想跟你問問。   說著話,他眼珠四下亂轉。李密身邊的文武親信見此,雖然心裡十分不滿,為了大局著想,也紛紛笑著起身告辭。待屋子中的人走得只剩下當事兩個後,李密慢踱幾步,笑著走到王德仁的身邊,說吧,德仁想必有要緊的事情知會我。我保證,出你口,入我耳,絕不會讓第三人聽到!   哈,密公就是痛快!王德仁滿意地拱手。然後壓低嗓門,以只有二人可聞的音量問道:我聽人說,密公和程名振乃一個師傅教出來的徒弟   唰!李密的眼睛猛然亮了一下,兩道凌厲的殺氣撲面而來。      王德仁怎麼說也是個刀頭上打了多年滾的人,憑著直覺便發現自己身處險境。趕緊打了個哈哈,乾笑著補充道:若是那樣可就太好了。你們親師兄弟一南一北互相照應,用不了多久,黎陽倉就會落入咱們瓦崗軍手裡!   李密也是個警覺的人,發現王德仁的話說得很牽強,旋即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笑著搖了搖頭,故作淡定地說道:那敢情是好。咱們瓦崗軍又添一員智勇雙全的大將。只可惜,家師近年來行蹤飄忽,讓我這個關門弟子想盡一份孝心都找不到機會。沒憑沒據的,又怎好到巨鹿澤去相認呢?   哦王德仁慢慢踱開幾步,手捋鬍鬚做瞭然狀。既然密公是關門弟子,想必江湖傳言是以訛傳訛了。唉!這幫沒長屁股眼的傢伙,害得我空替密公歡喜一場!   也不完全是白忙活!轉眼之間,李密說話的語氣和語調都已經恢復了正常。笑了笑,帶著幾分鼓勵的口吻說道:由此可見德仁真的把瓦崗山當成了自己的家。不像某些人,總把這裡當做渡船,時刻想找個順眼地方下去。   承蒙密公瞧得起王某,王某豈敢不效死力?王德仁被誇得臉色微紅,笑呵呵地自謙,只是王某本事實在有限,無法為咱們瓦崗寨盡更多的力氣。否則,定然衝下山去,宰了張須陀老賊,幫兄弟們把眼前這口惡氣先給出了!   也不急在一時。隋室將傾,張須陀即使本事再大,也不過是根強撐著大樑的獨木而已。李密聳了聳肩,文縐縐地點評。只要我瓦崗群雄抱成團,死戰到底。假以時日,此漲彼消,攻守之勢必異!   這兩句話用詞太雅,王德仁聽不大明白。眨巴眨巴三角眼睛,乾笑著回應,嗯,此話說得有道理。到底是密公,三言兩語就說到點子上了,很多事情我原本怎麼想也想不透,密公信手一撥,便就像撥開了烏雲般   哈哈,哈哈!李密被逗得開懷大笑,德仁什麼時候也學會拍馬屁了?弄了這麼多好話來哄我。李某只是不忍天下百姓受暴政之苦,勉強想爭一爭而已。若是四海靖平,李某樂於採菊東籬下,過幾天優哉悠哉的日子!   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如果王德仁讀過書,一定能聽懂李密所引用的典故。亦會被對方高遠的志向和淡薄的功利心所感動。只可惜王德仁是個老粗,名姓中的三個字僅僅能認出第一個來,剩下兩個組合到一起勉強讀得出,拆開後就大哥不認識二哥了。所以也接不上話荏,只是眨巴眨巴眼睛,愣愣地道:採菊,密公很喜歡菊花嗎?徐三爺的屋子外就種了一大片。剛剛開過,看上去很漂亮。不過那東西開起來藥性氣太重,我聞著就頭痛。不過,聽人說泡茶很好,可以明目、下火   如果做成枕頭,還可以治失眠!李密發覺自己一番高山流水全彈給了牤牛聽,哭笑不得地打斷。咱不提菊花了,來年我有了時間,也在房前屋後種幾棵。對了,你聽誰說程名振是我師弟的?這話靠譜嗎?   話題終於又繞到了程名振身上,王德仁略微沉吟了一下,小心翼翼解釋:也是趕巧了,我麾下有個嘍囉,以前在館陶縣當過小跑腿的。張金稱破館陶時,他見機得快,躲在死人堆中間保住了一條小命兒。據他自己說,本來周家買通了牢頭,準備將程名振偷偷做了的。誰料被監獄裡有個姓段的瞎子愣給制止了!   那段瞎子不也是囚犯嗎?怎麼有這樣大的面子?沒等王德仁說完,李密皺著眉插了一句。   是啊,屬下也是這樣問的?王德仁偷偷看了李密的臉色,故作愚魯地回答。要是程名振死在監獄裡,館陶縣不是就保住了嗎?結果那個小傢伙說,段瞎子是有名的神算,不但鐵嘴鋼牙,言出必中。而且能指點大夥發財的路子,說哪裡有寶貝可挖,大夥照著做,肯定能挖出些東西來!   貪不義之財,該死!李密冷笑一聲,恨恨地奚落。   屬下也這麼說。但那些衙役們都是些什麼人啊,哪有密公您老這般見識。他們貪圖從段鐵嘴邊套發財的路子,就把程名振給放了。隨後程名振就為了報答段鐵嘴的恩德,拜了他老人家當師父。後來館陶城破,程名振做了巨鹿澤九當家。段瞎子卻沒跟著程名振去享清福,而是提前一步,趕在張金稱入城前像個鬼影子般消失了。這時候,倖存下來的衙役們才發覺段瞎子是個世外高人。然後再四處打聽,又聽說那些財寶是傳說中綠林道總瓢把子王   道聽塗說,怎能當得了真!沒等王德仁把話說清楚,李密又非常不屑地打斷。家師金盆洗手之前以推翻大隋,救黎民百姓於水火為己任,衣不重葛,食不重味,哪裡會有什麼餘錢留下來。即使有,當時他身邊那麼多的老弟兄,一人一把,也早瓜分乾淨了,哪輪得到旁人惦記?唉,這些人啊,就是喜歡弄些捕風捉影的事情,總想著自己有朝一日能發大財。卻不掂量掂量自己的身分,真的發了大財,有那個命去享受嗎?   密公說得有道理,密公說得有道理!王德仁繼續點頭,像小雞啄米般對李密的話表示贊同。我本來還想著,如果真有這筆錢,起出來後剛好給瓦崗軍做軍費。現在想想,如果傳言為真的話,這麼多年來,得多少人沒日沒夜地惦記著,怎可能再落到咱們手裡?   德仁這樣想就對了。咱們瓦崗軍崛起乃天命所歸,眾望所歸,缺了錢,自然可以到朝廷的府庫中取,沒必要整些錦上添花的累贅。否則,未免讓天下英雄笑咱們小氣!李密伸手拍了下王德仁的肩膀,笑呵呵地鼓勵。   他雖然沒用什麼力氣,王德仁卻被拍了個趔趄。二人一下子都愣了,對望了幾個呼吸,才同時大笑了起來。看我這身子骨,真夠賤的,讓密公一拍,立刻就找不到北了!王德仁在安全距離外重新站穩,笑呵呵地自找解嘲。   德仁想必是最近操勞過度,所以腳下失了根!李密退開半步,用笑聲和關心的言語化解眼前的尷尬。   二人其實心裡都明白,剛才一番話,彼此之間都留著幾分後手。但以二人的聰明,都小心翼翼地保持了最後一層窗戶紙。誰也不搶先去戳破。因為那樣做對雙方都沒什麼好處,只會白白便宜了不相干的傢伙。   密公的傷勢養得如何了,需要我幫忙去弄些緊俏藥材嗎?笑過之後,王德仁猛然想起了般,關切地詢問。   已經不妨事情了。只是最近又見了風,傷口有些腫脹。李密擺擺手,非常客氣地回答。   那我去找些消腫化瘀的草藥來!王德仁撂下一句話,立刻準備付諸行動。   李密見對方要借機開溜,趕緊出言阻攔,德仁別費心了,藥材我這邊倒是齊全,你的這份情誼,李某心裡時刻都會記得!   王德仁向外邊看了看,察覺到附近並無異常動靜。笑著停住腳步,低聲道:那密公還有什麼吩咐嗎?我上山有一陣子,再不回去,弟兄們難免會瞎想!   李密又愣了一下,砸把著話中的滋味應付,沒什麼事情。好久不見德仁了,總想多聊幾句!   自從幾個月前瓦崗軍在李密的指揮下被張須陀打得潰不成軍後,他身上的神秘光環已經大幅減弱。特別是以程咬金、單雄信、徐懋功等人為首的瓦崗內營,即原班瓦崗兵馬,對他盲目擴張,弄來大批三山五嶽的豪傑,看上去聲勢雄壯,實際上卻削弱了瓦崗實力的作為甚是不滿。私下裡總是各行其是,對他這個二當家的命令陽奉陰違。   在此爭奪瓦崗寨領導權的關鍵時刻,李密無論如何也不敢失去王德仁等外來投奔瓦崗的寨主們之擁戴。這些綠林豪傑本領和見識都有限,但架不住人多勢眾。將他們牢牢地掌握在手裡,就能逼迫徐懋功等人為了顧全瓦崗山的大局而不敢輕舉妄動。   對於王德仁等輩來說,李密亦是一面不可拋棄的旗幟。只有李密在,大夥才能團結起來,跟以徐懋功、程知節、單雄信等人為首的瓦崗內營分庭抗禮。否則,紀律嚴明、戰爭力不亞於大隋官軍的瓦崗內營根本不會將他們這些外來戶看在眼裡。想整編就整編,想分拆就分拆,說是為了大夥的將來著想,實際上卻讓大夥成了無本之木,早晚會被人收拾掉。   雖然互相之間離不開,但此刻的王德仁,顯然已經不再是剛率領部眾前來投靠的王德仁了。那時他被房彥藻的言語所動,堅信李密乃下任中原之主。跟在李密之後,自己便是開國元勳,從此可以擺脫強盜的惡名,為子孫後代換來享受不完的榮華富貴。可到了今天,當初那些不切實際的狂熱想法已經漸漸被現實擊得粉碎。王德仁慢慢發現,所謂天命,是需要無數人命向上堆的。李密日後有可能是真命天子,有可能坐北朝南,稱孤道寡。而自己卻十有八九看不到那一天,十有八九要成為別人爬上高位的墊腳石。   他不甘心被人這樣利用,待榨乾利用價值後就像破抹布一樣扔掉。但一時卻找不到方式全身而退,先前帶到瓦崗山來的那些錢財和兄弟們也無法完全帶走。這種虧本的買賣令他夜不能寐,所以他才借著探聽程名振和李密之間關係的機會投石問路,看有沒有可能從傳說中的寶藏裡邊分一杯羮,多少挽回些投奔瓦崗軍後的損失。   賓主二人都心懷鬼胎,接下來的交談自然是寡淡至極。雜七雜八地聊了很多沒有用的閒話後,李密清清嗓子,笑著叮囑道:德仁,有些荒誕不經的傳言,你我聽聽也就算了,千萬別   密公放心好了!王德仁搶著打斷,我這個人你還不瞭解嗎?沒什麼心眼!今天聽別人說一嘴,明天也就忘了。過他砸吧砸吧嘴裡的茶葉沫,意猶未盡,那程小九倒真是個人才。當日隔著一百多步遠,居然一箭能射過金錢眼。   程名振當眾射箭占卜,讓房彥藻下不來台的事情,李密早就聽人彙報過了。雖然作為靶子的金錢遠比普通銅錢大,程名振當時用的也是特製的輕箭,射程雖然遠,實戰時卻派不了什麼用場。但畢竟他射箭時說的些話太能蠱惑人心。如果不謹慎處理的話,說不準將來便是一個極大的隱患。   想到此節,李密輕輕皺眉,我知道,他乃大隋將門之後,自幼練就了一身好本事。但   密公誤會我的意思了!王德仁察覺李密話語中的戒備,立刻大聲解釋:我的意思其實是說,他如果能到瓦崗來,可以幫上咱們很大的忙。我聽人說,最近他跟張金稱不太咬弦。如果咱們派個能說會道的招攬一下,說不定   我知道,那廝最近跟張公稱鬧翻了!李密想了想,但肯定地打斷。話音落下,他旋即發覺自己這樣說跟前邊的講法有些矛盾,笑著解釋道:嗨,我病著不是沒事幹嗎,所以就讓彥藻每天把外邊發生的事情講給我聽。程名振跟張金稱之間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聽說了嗎?   我也僅僅是聽說過一點點,還不知道真假!王德仁心裡偷笑,嘴上卻不得不跟著李密一道做戲,密公關注的全是天下大事,哪像我,就喜歡打聽些雜七雜八的小道消息。我聽人說,張金稱這回出兵,搶遍了清河全郡,卻沒帶著程名振。但是半年前,他們兩個可不是這個樣子。那時候張金稱恨不得把程名振捧到手心裡,大事小情都跟姓程的商量後才會去做!   嗯!李密低聲沉吟,做出一幅思考的模樣,也可能是張金稱留著他看家吧,唉,這千里之外的事情,傳來傳去就變了味道,誰知道哪一句是真的!   看家的是薛老二!王德仁繞不過李密,只好盡快把迷霧撥開。並且程名振的旗號沒了張字,而是打上了洺州二字!   那想必是翅膀硬了,準備自立門戶了!李密沉吟著點頭,目光卻在沉吟中漸漸發亮。早在王德仁沒來之前,他和心腹們就在討論關於洺州軍的話題。就目前的局勢來看,洺州軍只要稍稍向南挪動挪動,便可以再度威脅到黎陽倉。而黎陽倉乃屯糧重地,一旦受到威脅,朝廷必然要作出反應。屆時距離黎陽最近的張須陀肯定要奉命渡河北上,瓦崗軍所面臨的困境立刻迎刃而解。   但想完成這一步戰略舉措,程名振的態度則不得不考慮。從手中所掌握的情報上分析,李密私下認為程名振有可能真是自己的小師弟,並且受了那個倒楣師父的影響,對自己恨之入骨。他不想被這樣一個年輕的敵人仇視,亦不想失去師父留下來那筆足以武裝起一支規模龐大的隊伍的財富。更不甘心那筆財富最終便宜了別人,自己一文錢也撈不到手。可有些話,即使是跟房彥藻和王伯當,也是不能說得太明白的。在李密自己眼裡,這世界上根本沒有財富買不到的東西。一切都可用價值衡量。朋友不會為一百文肉好相互出賣,換成一千文、一萬文、一百萬文,乃至一百萬吊呢?結局就很難預料。   如果讓這個冒失鬼去?看著躍躍欲試的王德仁,李密心中暗自思量。此輩肯定是有所圖,但其無論能力和智力都不值得一提。派他去火中取栗,自己坐享其成,其實是個相對穩妥的主意。即使失敗了,自己也不會損失什麼。萬一成功,自己還可以花費最小的代價將收穫搶回來,據為己有。   眼看著張金稱的勢力越來越大!就在李密反覆思量的時候,王德仁又主動提議。洺州軍的駐地,就在巨鹿澤旁邊,張金稱日後肯定容不下他們。所以,程名振必然要找個大靠山倚仗,而以咱們瓦崗軍和您蒲山公的名頭   簡直是瞌睡有人送枕頭。李密心中大喜,笑著打斷:德仁之言正合我意。你跟程名振熟,又曾經在林慮山待過,在那邊素有些聲望。不妨替我跑一趟。   願為密公效勞!王德仁目標達成,笑著拱手領命,可張須陀那邊   這個不成問題!李密非常自信地擺手,周文舉招兵回來了,可以讓他接替你。我一會兒就去跟大當家說,他肯定會同意。畢竟你這一去,也是為了咱們瓦崗軍。   沒等王德仁離開,他想了想,又迅速補充道:讓彥藻和伯當陪著你去,路上萬一遇到麻煩,他們兩個也好幫你出出主意。對了,還有王,那個王二毛,他不是程名振的舊交嗎?我去徐懋功那邊將他要過來,你們三個一道帶兵過河。我在這裡等著你們的好消息!   諾!王德仁大聲答應。心裡暗罵李密狡詐,派自己做事還要遣人在旁邊監督。臉上的笑容卻越來越濃,彷彿佔了很大便宜般,慨然保證:密公儘管放心,勸不得程名振歸順瓦崗,王某絕不回來見你!   你沒機會回來見我了!李密心裡暗中決定,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慈祥。   老子才不會回來給你當墊腳呢!王德仁心中也做好了打算,準備借機開溜。李密手中沒多少嫡系兵馬可派,王德仁和房彥藻兩個頂多一千護衛隨行。而他自己手中有兩萬弟兄,兩萬人對付一千人,那還不是一碟小菜嗎?   這樣想著,他的目光向窗外看去。遠處,正值秋好,河山如畫。      兩萬兵馬不是個小數目,要想瞞過官府眼睛悄無聲息的調動幾乎沒有可能。好在日前那個沒有責任心的大隋皇帝陛下被突厥人困在雁門郡了,從朝廷到地方的官員們亂成了一鍋粥。更好在張須陀麾下的兵馬太少,倘若分出人來追趕的話,就得放棄對瓦崗山的壓迫。所以王德仁一行走得倒是輕鬆,幾乎毫無阻攔地渡過了黃河,然後取道向北,沿武陽郡和汲郡之間的無人地帶開向博望山。   雖然只跟瓦崗寨所處的東郡隔了一條黃河,眼前的景物卻完全呈現另外一種風貌。比起河南群山間的灰暗與壓抑來,河北的鄉野更空曠,土地更平坦,頭頂上的天空也更純淨。別人的感受也許不同,但至少在王德仁眼裡,前方的一切亮麗了許多。他不用提心吊膽的算計是不是給人做了嫁衣;也不用再瞻前顧後地考慮到底選擇聽從徐懋功的建議,還是不折不扣地執行李密的命令;更不用把手時刻握在刀柄上,以免突然被拿下,手中隊伍眨眼間全部變成別人的部屬,自己只剩下一具沒有腦袋屍體。   以後的路全是他的,走對走錯全由自己負責。沒經歷瓦崗山一行之前,他總覺得這樣很失落,就像一個孤魂野鬼。有了瓦崗山上的一番經歷後,他終於發現那個封侯拜將的夢不是人人都能做的。自己這輩子也就是個當山大王的材料。誰是真命天子,誰能最後坐上龍廷,最好跟自己一點兒關係都沒有。哪天太平盛世來臨了,自己就把手下解散,帶著搶來的金銀財寶找個不認識自己的地方去當富家翁。天不收,地不管,才是真正的快樂逍遙。   但不是現在,現在還不到他金盆洗手的時機。亂世還沒有結束,躲到那裡也不如躲在自家弟兄們中間安全。更關鍵的一點是,眼下他還需要花費很多力氣才能重新完全掌控手中這支軍隊。李密安排來的王伯當和房彥藻都不是好打發的。至於徐懋功安排過來那個姓謝的,更是個精明剔透的主兒。這二人中任何一個應付不當,都可能給他惹來殺身之禍。眼下軍中唯一不讓他提心吊膽的便是巨鹿澤的王二毛,那孩子聽說可以回家後高興得差點沒蹦起來。一路上好像唯獨他沒有心事,兩隻眼睛冒的全是快樂的光芒。   簡單到無所顧忌的快樂。幾乎是一塵不染,讓人看見後就忍不住心生羨慕。天知道王二毛那傢伙是怎麼將單純的心思保持到現在的。王德仁記得自己也曾有同樣的心情,但那是他沒拿起刀之前。自從他因為交不起稅錢將掌管釐卡的衙役一刀捅穿後,無憂無慮的日子便不再屬於他了。麾下人少時怕官府征剿。麾下人多時怕兄弟不忠誠。呼嘯山林時想著做一個開國元勳,封妻蔭子,真的有了做開國元勳的機會時,又唯恐成為別人晉身的踏腳石。   不止是他一個人對王二毛心生羨慕。看得出來,在房彥藻、王伯當等人的眼裡,同樣充滿了記憶的溫馨。他們都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而王二毛人在江湖,心卻不屬於江湖。他心裡還裝著家人、朋友和自己的兄弟。   急著回家的人總嫌隊伍行進速度慢。一下瓦崗山,王二毛就不停地催促大夥抓緊時間趕路。他們在地方官員和郡兵惶恐的注視下繞過澶淵,將奔騰的黃河與漫天烽煙遠遠地甩在身後。過了頓丘之後,隊伍再度慢了下來。為了安撫王二毛的情緒,房彥藻笑著跟他解釋道:不能再向前了,走得太快,不但你的好兄弟程名振會誤會咱們的來意。魏郡和武陽的官吏都會被嚇毛。一旦他們驚詫過度聯起手來,大夥難免會遭遇一場惡戰。眼下咱們人生地不熟,倉促開戰肯定吃虧。不如先尋個地方落腳,然後再慢慢跟程九當家聯絡!   武陽郡除了魏徵之外,其他人都不足為懼!王二毛打過一次勝仗,心中的優越感很強。魏郡的官兵也就那麼回事。去年我們在滏陽城圍殲馮孝慈的時候,只隔著一百多里路,魏郡太守連半個援兵都沒敢派。如今咱們兩萬多兵馬找上門來,不主動找他麻煩,他已經躲在院子裡燒高香了。哪有膽子離開郡城,開到野外來跟咱們撕扯!   王兄弟思鄉心切,自然是兩腳輕便。弟兄們可不成了。在瓦崗山就接連打了半個多月的仗,渡過黃河後又是一直沒休息過!王德仁也不想繼續前進了,笑著替房彥藻幫腔。   再往北走便是內黃,在內黃和博望山之間,地形頗為險惡,恰巧是一處合適的駐兵之前。按李密照和徐懋功事先的約定,王德仁的隊伍要像一根楔子般打在這裡,同時威懾武陽、汲、魏三郡。所以,謝映登也同意王德仁的說法,拍了拍王二毛的肩膀,笑著道:反正一路上沒人敢攔阻,不如你帶著本部弟兄先回程寨主那裡。一來解決了兄弟二人的久別之苦,這二來嗎?有你在前邊打個招呼,我們登門拜訪時也不顯得過於冒昧!   王二毛等的就是這句話,立刻笑著說道:也好,我跟小九哥好些日子沒見了,真不知道他變成了什麼樣子。我先過去,讓他準備好酒菜。隨時恭迎大夥蒞臨!   還蒞臨呢,到時候你小子別翻臉不認人,拿大棒子趕我走就好!謝映登跟王二毛處得很熟,化掌為拳,重重地捶了他一下,笑著奚落。   哪能呢,不歡迎別人,還會不歡迎你小謝!王二毛四下看了看,笑呵呵地回應。他在瓦崗山的日子,大部分時間都跟內營眾豪傑,也就是單雄信、徐懋功、程知節等人泡在一起。對李密及其招募來的那些三山五嶽的英雄好漢很感冒。謝映登聽出他話裡有話,眨眨眼,心領神會。房彥藻卻沒有這份自覺,見王二毛準備跟大隊分離,趕緊湊上前,笑著建議,不如我跟伯當也一塊兒去吧。德仁這邊,有謝兄弟幫襯足夠。好久沒跟程當家見過了,也不知道他還能不能認得我!   怎麼敢認不得你呢?王二毛又笑了笑,淡淡地回敬。他想用言語將房彥藻擠對走,以免這個心裡吐紅芯子的傢伙去程名振那裡生事。無奈王德仁也巴不得房彥藻盡快離開,搶先一步,大聲提議:嗯,光王兄弟一個人回去,也顯得咱們瓦崗山太沒誠意了。怎麼著,房總管也該親自出馬才對。如果怕路上不安全,伯當和映登也可以一塊跟去,你們四個人結伴,整個河北估計沒人能攔得住!   房彥藻怎肯讓王德仁如願,笑著擺了擺手,心平氣和地說道:還是讓映登在這裡幫襯你吧。你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多一個人幫忙就多一份把握。萬一遇到什麼麻煩,憑映登的那身好武藝,還能硬闖回瓦崗山搬救兵。否則,把你一個人丟在這兒,即使我等放心,密公知道後也過意不去!   一堆大小狐狸各懷肚腸,你一句我一句,嘴巴上說得客氣,心中卻打著全是見不得光的主意。此刻的王二毛早已不是當初那個沒見過什麼世面的王二毛,心裡對眾人的鬼花樣清清楚楚,臉上的笑容卻依舊看起來人畜無害。那你們商量吧,我前頭帶路就是。要不然就聽我的,咱們乾脆殺到平恩,與小九哥合兵一處,把武安和武陽兩郡都給拿下來!   這個建議更是行不通,武安郡的鄉村山頭大半已經落入程名振之手,根本不用別人幫忙去拿。至於武陽郡,那是跟李密早有勾結之地,能威逼其一同造反的話,還是別撕破臉的好。再者說了,雙方合兵一處,即使程名振不怕瓦崗軍吞併自己,王德仁還怕被程名振算計了呢。所以沒等王二毛的話音落下,其他幾人一同搖頭,還是別那麼著急吧,至少先讓程寨主有個準備   咱們也別耽誤工夫了,我留下陪著德仁,映登和房總管跟二毛兄弟一道走!關鍵時刻,王伯當大聲建議。   他加入瓦崗山之前,曾經在內黃一帶活動過,對附近地形地貌非常熟悉。所以主動留下幫助王德仁落腳,也合情合理,並且對於對方不無好處。王德仁知道自己推搪不掉,權衡了一下輕重,笑著答應了。房彥藻仔細考慮之後,也覺得這個方案更為妥當,點點頭,鄭重說道:那就拜託伯當了。你們兩個能不能在此地站穩腳跟,對瓦崗軍來說事關重大。眼下昏君喪命在即,九鼎失主。我等提早做一天準備,將來就多一分   話沒等說完,王二毛和謝映登兩個已經策動了座騎。幾百名本來屬於巨鹿澤的騎兵呼哨一聲,齊齊跟了上去。房彥藻被馬蹄帶起的塵土嗆得無法呼吸,只好停止了關於雄圖大業的表述,捂住鼻孔跟上了隊伍。一行兵馬風馳電掣,捲過荒無人煙的曠野。把瓦崗軍的戰旗,高高地擎在了隊伍的正前方。      隊伍剛剛抵達漳水河畔,已經被對岸巡邏的洺州軍發現。兩名配有座騎的嘍囉立刻從懷中取出號角,一邊嗚嗚嗚地吹響示警,一邊策馬跑向清漳城報信。另外十餘名徒步巡視的嘍囉則在一員壯漢的帶領下,揮舞著橫刀衝向了河邊的索橋。   清漳與武陽郡之間,最方便通行的就是河上的這座索橋。近幾年來官軍和土匪戰戰停停,都非常默契地沒有將河道兩側拴繩索的石墩子破壞掉。這樣,在戰時,只要一方將掛橋的繩索砍斷,讓橋上的木板落入水裡,另外一方若想渡河就得頗費幾番周折。而在和平時期,索橋便又被有心人偷偷地拉起來,供游商往來,百姓行走。   若是被洺州軍把繩索砍斷了,眾人至少要在武陽郡地面上多逗留一整天。王二毛見狀,趕緊策馬衝出隊伍,揮舞著手臂嚷嚷:別砍,別砍,是我,是我。錦字營堂主王二毛,他奶奶的,你們這麼快不認識老子了!   王堂主?帶隊的洺州軍壯漢顯然聽說過王二毛的名字,愣了愣,將橫刀在掛橋繩索上方強行頓住。雖然如此,他卻絲毫不肯放鬆警惕,手迅速一揮,身邊的十幾名弟兄一手舉盾,一手持刀,將橋面堵了個嚴絲合縫。   做好了應急佈置,此人倒擎著橫刀,緩緩上前。在橋中央停住腳步,笑呵呵地抱拳施禮:王堂主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也沒提前派人通知一聲?您身後的貴客是誰啊?您老莫怪,屬下記性差,瞅著這幾位眼生得很!   你奶奶的鄒禿子!一年不見老子,倒變得人五人六了!王二毛身後的嘍囉中有弟兄眼尖,認出了攔路者的身分,扯著嗓子喝罵。   鄒禿子,你小子有膽啊,連王堂主的道都敢擋!   奶奶的,當官了是不是,這譜擺的,比教頭都大麼?   剎那間,認出了來人身分的嘍囉們紛紛笑罵了起來。鄒姓小頭目被罵得面紅耳赤,卻不肯將道路讓開,兀自梗著脖子還嘴:你們懂什麼?這是教頭下的死命令。若是不經通稟便胡亂放人過去,老子的腦袋明天就得掛到城牆上去!   小九哥在清漳?聞此言,王二毛又驚又喜,根本顧不得計較對方的失禮。太好了,我正怕跟他走兩岔了去呢。他到清漳來做什麼?平恩呢,誰替他守著平恩?   是韓都尉和老爺子替他守著。鵑子姐和他此刻都在清漳,還有段都尉、張都尉,差不多咱們錦字營的弟兄都到齊了!對於附近的情況,鄒姓小頭目倒不向王二毛隱瞞。另外,到此刻他也基本看清楚了,陪同王二毛一同歸來的二百多騎中,大部分都是熟面孔。此刻眾人雖然被自己氣得罵罵咧咧,眼睛裡卻都沒任何敵意。   最近有事?王二毛沒料到錦字營的大小頭目都聚集在清漳城裡,本能地猜測到最近可能有硬仗要打。   這個,教頭還沒說?可能有事情吧,屬下沒打聽!鄒禿子看了一眼跟在王二毛身後不遠處的謝映登和房彥藻,含混地回答。   謝、房二人一直沒參與王二毛和故舊的對話,只是靜靜地在不遠處張望。只不過二人的表情大不相同。謝映登一直不急不躁,笑著點頭。房彥藻的雙眉卻皺成了一整團,好像被人欠了幾萬個大錢般。   你派人去回稟一下吧,就說我回來了。瓦崗軍的哨探總管謝映登和衛尉少卿房彥藻跟我一道來拜訪巨鹿澤九當家!王二毛知道鄒禿子擔心什麼,主動替謝、房二人報上家門。   請王堂主擔待,怠慢之處,屬下日後肯定登門謝罪!鄒禿子鄭重地向王二毛行了個軍禮,然後轉身走向自家弟兄。張傑、黃老根,你們兩個跑步回城,把王堂主剛才的話向九當家報告。其餘弟兄,把水袋解下來,先讓王堂主和遠道來的貴客潤潤喉嚨!   呸!老子要喝水的話,橋底下多得是!王二毛笑著罵了一句。不接對方的水袋,站在橋上靜靜等待清漳城內的回應。   雖然被自家人擋在了門外,他卻絲毫不感到氣憤。瓦崗軍中的這段經歷,讓他充分認識到了紀律對一支兵馬的重要性。同為瓦崗將士,徐懋功、程知節所統帶的瓦崗內營,與李密、王伯當、周文舉、孟讓等人統帥瓦崗外營卻呈現截然不同的兩種風貌。前者人數雖然少,但與同等數量的官軍交手,只要不是遇到張須陀這樣的勁敵,裝備雖然遠不如對方,戰鬥力卻絲毫不比對方遜色。而後者人數上雖然非常龐大,最盛時號稱有戰兵二十餘萬。遇到官軍精銳,卻只有望風而走的份兒。即使偶爾在李密的精心佈置上搬回一局半局,也總是有始無終,勝時順風順水,稍遇挫折便潰不成軍。   而鄒禿子等人在遇到突發情況時的表現,在王二毛看起來,並不比瓦崗內營差。這讓他對自己的好朋友程名振的佩服又加深了一層,同時也為自己曾經在錦字營的經歷倍感自豪。   正得意洋洋地欣賞著對面的風景,遠處猛然煙塵大起,數千兵馬迅速向橋頭湧了過來。如秋水決堤,如驚濤駭浪。越來越近,越來聲勢越宏大。漸漸可以看到招展的旌旗、閃亮的刀鋒。漸漸可聽見馬蹄擊打地面的迴響,兵器相互摩擦撞擊鏗鏘。卻沒有嘈雜的人語吵鬧,極其喧囂,又極其寧靜。寧靜得如一把刀,逼得人不敢輕舉妄動。   好齊整的隊伍!誇讚的話從謝映登嘴裡衝口而出。如果說剛才鄒禿子等人遇到突發情況的表現讓他對洺州軍有了初步的敬意的話,此刻,這種敬意又無形中加深了一層。對岸來了不到兩千兵馬,給人的壓力卻猶數萬雄兵般。特別是遠處指揮隊伍行進的鼓點,咚咚、咚咚,咚咚,雄渾且豪邁。幾乎把人滿腔的熱血都給點燃了,恨不能化作漫天火焰,席捲眼前這空曠的秋野。   九哥親自來接你們了!王二毛回頭看了看謝映登和房彥藻,帶著幾分得意介紹。   不用他多嘴,房彥藻也看清楚了對岸來的是程名振本人。那挺拔的身材和不卑不亢的舉止,曾經給他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   說話間,對岸的兵馬已經來到橋頭。鄒姓小頭目按照軍規迎上前,大聲向程名振繳令。程名振則笑著誇獎了他幾句,然後讓隊伍沿著兩側的橋墩列開,擺出一條狹長的通道。自己跳下座騎,帶著段清、張瑾、周凡、王飛等一干將領,大步迎上橋頭。   小九哥!王二毛激動的聲音顫抖,快步向對方走近。   你回來了!程名振挽住他的手,像往日一樣平靜。然後在他的手背上輕輕拍了拍,鬆開,繼續走向對岸:沒想到房少卿和謝總管能親自把弟兄們送回來,程某惶恐至極!   九當家客氣了!房彥藻和謝映登看到程名振向自己抱拳施禮,趕緊側開半個身子,隨後以平輩之禮相還,冒昧登門,來不及提前打招呼,還請主人家勿怪!   瓦崗軍的貴客,程某有心請都未必請得來,何談冒昧二字!兩位,請!   程寨主先請!謝映登和房彥藻客氣地伸手示意。   兩位遠來是客,先請!程名振笑著搖搖頭,快速讓開道路。   謝、房二人還想再客氣幾句,卻發現程名振已經從他們身邊走了過去,雙手抱拳,朝著早已跳下馬背的眾弟兄喊道:各位弟兄回來了?此行辛苦!鵑子在城裡已經備好了酒菜,就等大夥上桌了!趕緊的,別把酒等涼了!   教頭!   九當家!先前還為被堵在漳水對岸有些不滿的弟兄們聽完程名振的話,心裡立刻暖和了起來,個別人想起陣亡在黃河岸邊的弟兄,眼睛發紅,聲音已經開始哽咽。   看到當日追隨王二毛奇襲黎陽倉精銳只剩下了這百十號,程名振也是心情激盪,咧了咧嘴,慘笑著補充道:弟兄們別客氣。今年咱們的糧食足夠吃,酒水也管夠。這都是你等拼命換回來的,趕緊過河,家裡人都等著呢!   話說完,他拉過距離跟自己最近的弟兄,緊緊地抱了抱。鬆開,然後拉過第二個,抱緊,手掌在對方後背上輕輕拍打。段清、張瑾、周凡、王飛等人也學著程名振的樣子,與弟兄們紛紛相擁。剎那間,十幾個月不見的陌生感便消失殆盡。被抱過和等待與自己人相擁的弟兄們紛紛挺起胸膛,彷彿已經與河對岸的袍澤們站在了一起。   原來不是迎接咱們的?房彥藻搖頭苦笑。看了眼謝映登,發現對方也正看著自己,目光中藏著無限感慨。   他忽然預感到自己此行的任務有點麻煩了,心裡猛然一沉,目光也隨之變得陰暗起來。      過了河,房彥藻的目光愈發灰暗。他這次負有使命前來,即使不能順利說服程名振投靠瓦崗,至少也要替瓦崗軍在黃河以北尋到一個可以長期合作和依賴的盟友。而洺州軍自身實力情況的高低,將直接決定著任務的難度。如果洺州軍已經強大到可以在張金稱和周圍官府的雙重壓力下生存,自然也就不再需要瓦崗山這個鞭長莫及的靠山。況且,房彥藻清楚地知道,程名振這個對天命之說很不感興趣甚至很厭惡。反之,如果洺州軍的實力過於弱小,亦難以達到與王德仁一齊威脅黎陽倉,牽制部分隋軍主力的要求。瓦崗寨也沒必要在他身上花費太多精力。   從第一時間接觸的印象上來看,洺州的情況顯然接近於前一種。房彥藻對軍事方面懂得不多,但也見過幾支天下聞名的強軍,算得上視野開闊。在他眼裡,此刻程名振麾下的洺州子弟雖然人數少了些,士氣和軍容卻和徐懋功親手打造的瓦崗內營以及張須陀所率領的齊郡精銳不相上下。至於政務方面,與其他綠林豪傑所控制的地域相較,洺州這邊則強了不止一點半點。可以說,在房彥藻所見到過的綠林領地中,洺州軍的控制範圍是唯一還保持著鄉野安寧,最為接近於人間的區域。   越仔細觀察,周圍的景色越支援房彥藻心中的結論。眼下時令已經到了秋末冬初,漳水河對面的曠野裡早已經是一片蕭殺,而洺州這邊,卻依然有人影在田中忙碌。如果你看得稍稍留神一些,不難發現大部分在田地中忙碌的都是些粗手大腳的農婦和面黃肌瘦的孩子。他們在白髮蒼蒼的老人指揮下,將辛苦收集來的柴草灰和糞土攪拌均勻,仔仔細細地撒在剛剛翻過一遍的泥土中。這樣,經過一冬天的雪水灌溉,到了明春,所有施過肥的土地將迸發出成倍的生命力。種子在黑土中生根發芽,新一年的豐收也指日可待。   女人和孩子們忙著趁第一場雪落下來之前向田間追肥,男人們則被成群結隊地組織起來,在地方官吏或者退役的老嘍囉兵們的監督下,賣力地整理著通往田間的溝渠。洺州這邊水源豐富,土地平整,可以想像,如果那些太平年間修建的灌渠重新發揮效用,來年無論旱澇,都不會太嚴重地威脅洺州一帶農田的收成。   收成則意味著人口,人口則意味著對戰爭損耗的承受力。更重要的一點是,在亂世中,一塊可以生存,可以平安過日子的土地,也就意味著民心。房彥藻敏銳地發現,所有忙碌著的人們心情好像都不錯,即使衣衫再破爛,工具再簡陋,農夫農婦們臉上好像都帶著笑容。更遠處,間或還有孩子的稚氣未消的歌聲傳來,隱隱約約,將田野間的祥和氣氛推向更高。勞碌著的大人們聽到歌聲,就會抬起頭,朝著歌聲傳來的方向叫嚷幾句,或是呵斥,更多是叮囑,聲聲透著關心,透著對未來的憧憬和期待。   只有未來充滿希望的人,臉上才會有如此輕鬆的笑容。他們彷彿徹底忘記了程名振不過是一個山賊,根本沒有權力決定臨近幾個州縣賦稅的高低,更沒有權力決定腳下土地的歸屬。他們只是為重新看到了活下去的機會而笑,根本不管那機會是不是轉瞬之間便會消失,會不會短暫如朝露上倒映出來的陽光。   相比於朝廷和張金稱,他們也許更希望程名振在這裡長久地駐紮下來吧!看到眼前一幕幕充滿朝氣的景象,房彥藻忍不住在心裡酸溜溜的想。那些扶著犁杖的黑手沒多大力量,有時卻是能決定勝負的關鍵。他毫不猶豫地相信,如果程名振和張金稱起了衝突,周圍的百姓們十有八九會主動替程名振通風報信,甚至會有不少膽大者提著鋤頭去幫洺州軍守城。至於河對岸的官府或者來自更遠方的力量,無論是眼下佔據大義名分的官軍還是其他人,包括王德仁所部瓦崗軍,如果貿然殺向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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