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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11柳樹

契訶夫短篇小說選上 契訶夫 2946 2023-02-05
  有誰坐車走過勃地和悌地之間那條驛道嗎?   凡是走過那兒的人,當然都記得安德烈耶夫磨坊,孤零零地座落在柯齊亞甫卡小河的岸上。磨坊很小,只有兩方磨盤它已經建立一百多年了,早已廢棄不用,無怪乎活像個矮小傴僂的老太婆,破衣爛衫,隨時都可能倒下。這個小老太婆要不是靠在一棵粗大的老柳樹上,早就倒下了。柳樹卻粗得很,兩個人都抱不過來。它那發亮的葉子垂到房頂上,河壩上,較低的枝條沉浸在河水裡,耷拉到地面上。柳樹也已經蒼老,彎腰曲背。它那傴僂的樹幹有一個又大又黑又難看的樹洞。您把一隻手伸到樹洞裡去,您的手就會陷進烏黑的蜂蜜裡而拔不出來。野蜂就會在您腦袋四周嗡嗡地叫,不停地螫您。它多大年紀了?據它的朋友阿爾希普說,當初他在一個老爺家裡當法國聽差,後來在一個太太家裡當黑人聽差的時候,柳樹就已經很老了,而那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了。

  柳樹還支撐著另一個老態龍鍾的人,也就是阿爾希普老漢。他在柳樹的樹根上坐著,從早到晚老是釣魚。他蒼老、駝背,就像柳樹一樣,他那牙齒脫落的嘴好似樹洞。他白天釣魚,晚上坐在樹根上沉思。這兩個,柳樹老太婆和阿爾希普老漢,夜以繼日地喁喁私語樹和人在各自的一生中都歷盡了滄桑。現在請聽他們的故事   大約三十年前,在復活節前的星期日,恰好是柳樹老太婆過命名日的那一天,老漢在老地方坐下,一面觀賞春天的景色,一面釣魚。四下裡,像往常一樣,靜悄悄的只有兩個老者喁喁私語,偶爾有一條浮游的魚弄得水花四濺。老漢只顧釣魚,等著中午到來。到中午,他就要開始燒魚湯了。臨到柳樹的陰影開始離開對岸,中午就到了。另外,阿爾希普也可以根據驛馬的鈴聲辨別時間。悌地的郵車恰恰在中午經過那條河壩。

  這個星期日,鈴聲也傳到阿爾希普的耳朵裡來。他放下釣竿,開始觀看河壩。有一輛三套馬的馬車翻過崗子,跑下山坡,緩緩地往河壩這邊駛來。郵務員睡熟了。三套馬的馬車走到河壩上,卻不知什麼緣故停住了。阿爾希普已經很久沒有驚訝過,然而這一次卻大吃一驚。這時候發生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情。馬車夫往四下裡看一眼,不安地扭動身子,伸手揭掉郵務員臉上的布巾,掄起一把短柄鏈錘。郵務員立時不動了。在他那淡黃色頭髮的腦袋就裂開一條口子,現出血紅的汙斑。馬車夫從車上跳下來,又掄起短錘打下去。過了一分鐘,阿爾希普聽見他附近響起腳步聲,原來馬車夫走下岸坡,照直往他這邊走來他那張晒黑的臉變得蒼白,眼睛呆呆地不知在望著什麼地方。他周身索索發抖,跑到柳樹跟前來,也沒有瞧見阿爾希普,就把一個郵袋塞進樹洞裡。然後他跑上坡去,跳上車,而且使得阿爾希普覺得奇怪的是,他朝自己的太陽穴砸了一錘,弄得自己滿臉是血,這才抽打起馬匹來。

  救命啊!打死人了!他叫起來。   他的喊叫聲引起了回聲,阿爾希普久久都能聽見這聲救命啊!的回聲。   大約過了六天,法院來人,到磨坊這兒來調查。他們畫下磨坊和河壩的平面圖,不知什麼緣故還測量一下河水的深度。然後他們在柳樹底下吃完飯,走掉了。他們調查的時候,阿爾希普始終坐在磨坊的水車旁邊,索索發抖,眼睛望著那個郵包。他在那裡面看見許多信封,信封上都打著五個戳印【註:指寄現金的掛號信件】。他日日夜夜瞧著戳印沉思。柳樹老太婆白天一聲不響,到夜裡就哭,傻婆子!阿爾希普聽著它的哭聲,心裡暗想。過了一個星期,阿爾希普就提著袋子進城去了。   這兒的衙門在哪兒?他走進城裡,問道。   有人對他指點一所黃色房子,門口有崗亭,塗著黑白兩色的條紋。他走進門去,在前廳裡看見一個老爺,衣服上釘著亮紐扣。老爺吸著菸斗,正為一件什麼事訓斥看守人。阿爾希普走到他跟前,渾身發抖,把老柳樹旁發生的事講了一遍。

  那長官接過袋子來,解開袋口的細帶,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我去一去就來!他說著,跑進衙門裡去。在那兒,長官們把他團團圍住他們跑來跑去,忙忙亂亂,低聲講話過了十分鐘,長官拿著袋子回來,交給阿爾希普,說:你走錯了地方,老漢。你該到下街去,在那兒人家會指點你。這兒是財政局,我親愛的!你該到警察局去。   阿爾希普接過袋子,走出去。   袋子變輕了!他暗想,裡面的東西少了一半!   在下街,人們對他指點另一所黃色的房子,門前有兩個崗亭。阿爾希普走進門去。這兒沒有前廳,樓梯旁邊就是辦公室。老漢走到一張桌子跟前,對那些文書講了講袋子的事。   那些人把他手裡的袋子奪過去,對他哇哇地嚷一通,然後打發人去找長官,於是來了一個胖子,留著很長的唇髭。他簡短地盤問幾句,就接過袋子,拿著它走進另一個房間,把門關緊。

  可是錢在哪兒?過了一分鐘,那個房間裡響起說話聲。   袋子是空的!不過,你們對老頭子說,他可以走了。要不然就扣留他!把他帶到伊凡.瑪爾科維奇那兒去!可是,不必了,讓他走吧!   阿爾希普鞠了一躬,走出去。過了一天,鯽魚和河鱸又看見他的白鬍子了   時令到深秋了。老漢依舊坐在河邊釣魚   他的臉色那麼陰沉,就像枯黃的柳樹一樣:他不喜歡秋天。當他看見馬車夫在他身旁出現時,他的臉色就越發陰沉了。馬車夫卻沒瞧見他,走到柳樹跟前,把一隻手伸進樹洞裡。有些溼淥淥和懶洋洋的蜜蜂順著他的袖子爬上來。他摸索了一陣子,嚇得臉色發白。過了一個鐘頭,他才到河邊坐下來,呆呆地望著河水。   袋子在哪兒?他問阿爾希普。

  阿爾希普起初不吭聲,陰沉地躲開凶手,可是不久就憐憫他了。   我把它拿到長官那兒去了!他說,不過你,傻小子,不用害怕我在那兒說,我是在柳樹底下找著的   馬車夫跳起來,大叫一聲,往阿爾希普身上撲過去。他打了很久。他使勁打他的老臉,把他推倒在地,用腳踹他。他把老人打一頓,卻沒離開他走掉,而是留在磨坊旁邊,同阿爾希普一起生活了。   白天他睡覺,不說話,夜裡在河壩上走來走去。郵務員的幽靈在河壩上漫遊,他就同幽靈談話。春天來了,馬車夫仍然一言不發,走來走去。有一天晚上老漢走到他跟前。   傻小子,你也逛蕩夠了!他對馬車夫說,偷眼打量瞧著郵務員的幽靈,你走吧。   郵務員也這樣說老柳樹也這樣嘟噥

  我辦不到!馬車夫說,我倒想走,可是我腿痛,心也痛!   老漢就攙著馬車夫,把他帶到城裡。他領他來到下街,走進以前他交出袋子的衙門裡。馬車夫在長官面前跪下,認了罪。大鬍子吃了一驚。   你幹嘛毀謗自己,傻瓜!他說,你喝醉了?你要我把你關進看守所裡去?你們都瘋了,混蛋!這反而把事情弄亂罪犯始終沒有找到,就是這麼回事!那你還要怎麼樣?滾出去!   老漢說起袋子,大鬍子卻哈哈大笑,文書們也紛紛感到驚訝。看來,他們的記性都差這樣,馬車夫在下街沒實現他贖罪的心意,只好又回到柳樹那兒去   馬車夫為了避免良心責備,只得投水自盡,在阿爾希普的浮標飄動的地方攪起一片水花。馬車夫溺水身亡了。現在,老漢和柳樹老婆婆看見河壩上有兩個幽靈了他們是不是經常跟這兩個幽靈喁喁私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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