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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Ⅲ

似曾相識 理察.麥特森 15864 2023-02-05
  剛剛經過大廳時,我只是大略瞄了皇冠廳一眼。所以,即使在一九七一年的時候,那個地方我也從來沒有進去過。裡面寬敞得嚇人,大約有四十公尺長,二十公尺寬,面積至少有五棟豪宅加起來的範圍。頭頂上的松木天花板至少有十公尺高,寬闊的木樁拱頂看起來像一艘倒吊在天花板上的船。而且,整個大廳沒有半根柱子。   想像一下,這個寬闊的大廳裡擠滿了人,有男有女,他們在吃喝閒聊。他們都是活生生的人一八九六年的人。我被他們團團圍住。雖然我現在的狀況已經好多了,不過,當那位領班帶我們在喧鬧的人群中穿梭時,我還是感到有點暈眩。地面上沒有鋪地毯,我感覺得到嘈雜聲震耳欲聾:一大群人交談的喧鬧聲,銀製刀叉撞擊杯盤的聲音,成群的服務生在大廳上來來去去的腳步聲。除了我以外,大家似乎都不以為意,而且,這一次,我的感受比上次更真實更強烈。眾聲喧嘩,人群雜沓,這一切都令我感覺自己愈來愈融入這個年代了。

  我們在桌椅人群中穿梭時,我瞥了伊莉絲一眼,發現她沿路轉頭跟各桌的客人打招呼。那些人看到我的時候,眼中隱隱流露出一種好奇的神色。後來我才知道,他們都是劇團的人。難怪他們一直盯著我看。也許他們從來沒有見過伊莉絲和一個陌生男子在一起。   那位領班一定早就跟哪個服務生比手勢交代過了,因為當我們走到後窗前面那張桌子時,桌子旁邊已經擺著四張椅子了,而且乳白色的桌布上也已經多擺了一副餐具。領班拉開一張椅子。伊莉絲坐下的時候,姿態高貴優雅,彷彿女演員在舞臺上的完美演出。   這時候,我轉頭一看,看到那兩個凶神惡煞已經走到我們旁邊了,於是就伸手拉出一張椅子要給麥肯娜太太坐。只不過,她好像對我視若無睹,偏偏要等領班拉了另一張椅子出來之後,她才坐下。我假裝沒看到,然後就坐在我剛剛拉出來的那張椅子上。這時候,我看到伊莉絲忽然抿住嘴唇,對她媽媽的無禮很不以為然。接著,那位領班跟羅賓遜喃喃嘀咕了幾句,然後羅賓遜就坐下了。接著,領班把菜單攤開在桌上。

  伊莉絲,看看今天晚上有什麼節目吧。麥肯娜太太說。   我瞄了菜單一眼,忽然發現菜單最底端印了節目表三個字,底下有一個名字:音樂總監,凱莫梅爾。我看看底下的曲名選單,忽然看到<芭比的圓舞曲>這首歌,作曲者是威廉.福斯特。芭比是伊莉絲在《小牧師》這齣戲裡飾演的角色。   我的餐巾被捲成一團,中間部位套著一個橘木製的小圓環。我把那條餐巾抖開,鋪在大腿上,那一剎那,我忽然想到,那個小圓環就和我在歷史文物廳裡看到的一樣。我告訴自己,現在,這已經不是歷史文物了。我把那枚小圓環放回桌上,然後看看菜單的封面,看到封面上印著一行字:加州,科羅納多島,科羅納多島大飯店。文字底下有一個花圈圖案,花圈中間有一頂皇冠,底下的名字是巴卡克經理。我心裡想,此刻他人就在這裡。當初,我在那個像烤箱一樣的小房間裡找到了幾封信,信裡的字跡已經褪色到幾乎快要看不見了。而口述那些信的人就是這位巴卡克經理。一想到這裡,我忽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

  我又回頭去看那份菜單,琳瑯滿目的菜名看得我眼花撩亂。我瀏覽著晚餐菜色,看到那一長串的菜名,看得有點怵目驚心:清燉肉湯、俄羅斯小鵝肝醬、橄欖、醃無花果、豬油煎牛里脊肉。   我的胃突然咕嚕叫了一聲,感覺不太妙。豬油煎牛里脊肉?就算我現在的狀況已經好很多了,我也消受不了這種大餐。我試著把自己的心思轉移到點心上:橘子調和蛋白派、英式奶油大蛋糕。   這時候,我好像聽到伊莉絲在跟我說話,立刻擡起頭來看看她。不好意思,我沒有聽清楚。妳剛剛說什麼?我問。   你喜歡什麼?她問。   喜歡妳,我心裡吶喊著,我只喜歡妳。呃,其實我還不怎麼餓。我回答。這時候,我心裡想,我們究竟在這裡幹什麼?我們應該到別的地方去,兩個人單獨在一起。這時候,伊莉絲又低頭看著桌上的菜單,於是,我也跟著低頭看菜單。我心裡想,毫無疑問,這頓飯將是我生平吃得最漫長的一頓飯。

  後來,我擡頭一看,看到服務生過來請我們點菜了。聽麥肯娜太太點菜的時候,我愈聽愈驚心動魄。她點了仿甲魚湯、開胃小菜、甜麵包,以及其他有的沒的。光聽到那些菜名,我的胃彷彿又快抽筋了。她在點菜的時候,我忽然感覺到身邊瀰漫著一股氣味。當時我還以為是因為聽到她講的那些菜名,所以產生了錯覺。後來我才發現,我之所以會聞到那股氣味,是因為我鼻子太靈敏了。那股氣味是從鄰桌飄散過來的,有食物的香味,也有酒香。那一剎那,我忽然感覺舒服一點了。   圓形大廳那邊的室內樂團剛剛演奏完<蘇堤爾之花圓舞曲>,觀眾都還來不及鼓掌喝采,他們立刻又接著演奏起察薩尼滑稽歌劇中的一首<香檳之島>。我也搞不清楚,反正節目表上是這麼寫的。我想盡量避免食物對我造成不良影響,所以就把菜單闔上,看著菜單的封底。封底是飯店附近觀光景點的簡介,裡面提到有公共澡堂,有博物館。第十街那邊有一座鴕鳥園,餵食的時候很有看頭。我忽然想到,吃飯的時候,在他們眼裡,我也很有看頭。

  柯利爾?   我聽到羅賓遜在叫我,於是就轉頭看看他。   你要點菜嗎?他問。   我要清燉肉湯和吐司就可以了。我說。   你好像不太舒服。他對我說:要不要叫服務生帶你回房間去休息一下?   我心裡想,我的房間,好哇,真是個好主意,羅賓遜先生。不過,我只是笑笑對他說:不用了,謝謝你。我沒事。我心裡想,麻煩又來了。不用了,謝謝你,我沒事。   這時候,羅賓遜又轉過頭去跟服務生點菜。雖然我盡量不去聽他唸的那些菜名,但他的聲音還是一直鑽進我耳朵裡。我的胃又開始扭成一團了。山牡蠣、波士頓綠鵝、麵包屑拌麵、義式沙拉,還有一瓶麥芽酒。結果,我一字不漏的聽得清清楚楚。   服務生一走開,我才想到,剛剛沒有聽到伊莉絲點了什麼菜。這時候,羅賓遜對伊莉絲說:我剛剛和尤尼特談到一件事。他和飯店經理巴卡克討論過了,兩人都認為,考慮到飯店的建築結構,最好不要在舞臺上點火。尤尼特會和佈景人員研究一下,看看有沒有別的辦法。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恐怕沒辦法真的在舞臺上點火製造效果。不過,我們也只能配合了。

  伊莉絲點點頭。沒關係。她說。   還有,明天晚上,只要劇團的道具裝備一裝上火車,我們就要出發了。他又補了一句。我有一種感覺,他這句話不是說給她聽的,而是說給我聽的。   我心裡暗暗對他吶喊,她明天是不會走的,只有你會走。然而,我忽然覺得不是那麼有把握了。   我正要開口跟伊莉絲說話,羅賓遜忽然插嘴問我:柯利爾先生,能不能請教一下,您是在哪一行高就?   我心裡想,他想套我嗎?我跟麥肯娜太太說過的話,他是不是都已經知道了?我是作家。我說。   哦?他的口氣顯然不相信。你是報社記者嗎?   我寫劇本。我說。   哦?那一剎那,他的口氣忽然變了,開始有點尊重的味道。或許有吧。不過,不知道這是不是我自己一廂情願的想像。如果他有辦法在我身上看到什麼優點的話,應該就是在戲劇領域了。

  後來他又問:那麼,你的劇本有上演過嗎?比較有名的劇作家我大概都認識,不過,我好像沒聽過你的大名。講到有名這兩個字,他特別加強語氣。   他用一種挑釁的眼神看著我,我也不懷好意的看看他,沒有吭聲。謝天謝地,還好我沒有按捺不住脫口說出:有,九月份的時候,第七頻道的家庭電影院每週精選演過一部我編劇的片子,你一定看過,對不對?不過,這話一旦說出口,我可討不到便宜,因為一開始他可能聽不懂我在說什麼,但過一會兒,他一定會以為我瘋了。我的劇本沒有正式公演過。我說。   沒有正式公演過?他又重複強調了一次。   我看著伊莉絲。我本來很希望能夠在她面前露個臉,只可惜這樣的回答只是令她大失所望,因為劇場就是她生命中至高無上的一切。不過,至少這樣還是比撒謊好。因為謊話愈說愈多,到後來無法自圓其說,結果反而更慘。

  那麼,你寫的是哪一類的劇本呢,柯利爾先生?她問。明顯聽得出來,她想幫我解圍。   我還來不及回答,羅賓遜就搶著說:我說的是真正的戲劇,高級的戲劇。他毫不遮掩地冷笑起來。這時候,我氣得全身緊繃,可是還是按捺住了,心裡暗暗安慰自己:要是他知道自己會死於路西塔尼亞號的船難,也許他就不會這麼囂張了。   不一定。我對伊莉絲說。有些是喜劇,有些是一般戲劇。我心裡吶喊著,求求妳,不要再問了。再問下去,我就答不出來了。   後來,她就沒有繼續再追問那個話題了,而且,我感覺得到,她的態度雖然沒有羅賓遜那麼嚴厲,但基本上和羅賓遜是一樣的。她也認為我只不過是個業餘的劇作家,而且,我大概也沒什麼話好說,足以讓她改變對我的看法。這令我感到很喪氣。

  那一剎那,時間彷彿變模糊了。我已經想不起來,那段時間究竟拖了很久很久,還是轉眼就過去了。我幾乎忘光了當時談話的內容是什麼,但我卻還記得當時大家吃了什麼東西。   伊莉絲吃得很少她也只喝了一碗清燉肉湯,半片麵包,另外還喝了一點紅酒。我在猜,每次演出前夕,她應該都吃得很少。我應該在哪本書裡有讀到過。   相形之下,羅賓遜和麥肯娜太太的食量就很驚人了,彷彿要把伊莉絲的份也一起吃掉。他們吃晚餐的模樣真的會令人聯想到飲食男女這句成語,我想,就是因為看到他們那副模樣,我的身體再也受不了了,彷彿那對我的身體是最後致命的一擊。另外,我的耐性也已經達到極限。   特別是羅賓遜。看到他那副吃相,我已經快要撐不住了。他的那副吃得津津有味的模樣簡直可以稱得上是狼吞虎嚥。他把東西塞滿嘴,然後嚼得嘎吱嘎吱響。看到他那副模樣,我已經快要吐出來了。雖然我撇開視線,看不到他那副吃相,可是,我卻躲不掉他嚼東西的聲音。我有一股很強烈的衝動想尖叫一聲,然後跳起來從窗戶跳下去。我極力壓抑自己,總算沒有真的這樣做。此刻,我開始感受到,眼前的景象是多麼令人啼笑皆非。噢,美女。噢,愛情。噢,狼吞虎嚥的聲音所構成的優美田園詩。看著他們吃幾口東西,然後聊兩句,繼續再吃幾口,然後又聊兩句,我忽然感覺自己的胃彷彿像火山口一樣,開始冒出滾燙的岩漿。伊莉絲一直都沒有說話。我也沒有說話。她啜一口酒,喝幾口肉湯,看起來好像有點不安。我也喝了一口肉湯,咬了一小口吐司,忽然感覺自己已經快要撐不下去了。

  後來,羅賓遜和麥肯娜太太聊天的時候,忽然也找我加入他們的行列。嚴格說起來,並不能算是找我加入他們的行列,而是拿我當箭靶。他剛剛講到他在科羅納多島獵鳥的豐功偉業,接著,他忽然問我會不會射擊?我搖搖頭,他就接著說:太可惜了。聽他們說這裡有千鳥和黑雁,此外,鷸鳥和麻鷸也不少。(我對天發誓,他就是這麼說的。)   好像很刺激。我說。我並沒有要嘲諷的意思,不過我說話的口氣卻不經意流露了出來。羅賓遜一察覺到我那種不屑的態度,整張臉立刻垮下來,而伊莉絲卻似乎拚命想忍住笑。此刻,她的反應至少讓我暫時鬆了一口氣。   就在這個時候,聖地牙哥市長走到我們桌子旁邊。他先自我介紹了一下,然後歡迎伊莉絲光臨聖地牙哥。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他的名字好像叫卡爾森。他雖然留著一臉絡腮鬍,可是感覺上卻非常年輕。他握起手來跟羅賓遜一樣,手勁奇大無比,幾乎可以把人的手骨捏碎。   卡爾森和羅賓遜兩個人開始交談時,我已經快要按捺不住了。羅賓遜抱怨說,夠水準的古巴雪茄很難買得到,而卡爾森就建議他下午搭乘從飯店發出的火車到老墨西哥區去,那裡,各種牌子的上等雪茄菸應有盡有。不過,羅賓遜回答說他沒時間去。我猜,這又是因為我的緣故了。他還說,演出結束之後,整個劇團就要啟程前往丹佛市了。   那一剎那,我再也按捺不住了。老天爺,我幹嘛坐在這裡跟羅賓遜和麥肯娜太太瞎耗呢?我辛辛苦苦穿越了七十五年的時間,不就是為了和伊莉絲兩個人單獨在一起嗎?   我差一點就忍不住想開口,很想堅持要她陪我出去走一走,但基本常識告訴我,萬萬不可。她現在大概沒什麼心情,所以最好別要求她做什麼。可是,我還是得想辦法帶她出去。   後來,我靈機一動,接著立刻就採取行動了。我湊近她,盡可能小聲地叫喚她的名字。   她本來低頭在喝肉湯,一聽到我在叫她,立刻擡起頭來,眼中露出緊張的神色。我猛然想到,我應該稱呼她麥肯娜小姐的,但我管不了那麼多了。我不太舒服,想出去透透氣。我對她說:能不能麻煩妳?   我可以叫服務生送你回房間去。羅賓遜突然插嘴。顯然我說得還不夠小聲。   呃   我才正要開口,他忽然轉身招手要招呼領班過來。我會就此一步步陷入他所製造出來的危機嗎?他會發現我根本就沒有房間,沒有行李,什麼都沒有嗎?我只是想透透氣。我對他說。   他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悉聽尊便。他說。   伊莉絲,麻煩妳陪我出去走走,好不好?我說。我心裡明白,我必須設法喚起她的同情,才有可能抗拒得了羅賓遜的反彈。   他立刻陰沉沉地說:麥肯娜小姐必須很注意自己的身體,千萬不能隨便到外面去,以免吹到風。   我根本不理會他。我已經沒有別的辦法了。能不能麻煩妳一下?我又問了她一次。   羅賓遜說話的嗓門愈來愈大了。他說我的行為已經愈來愈沒禮貌了。   好了。伊莉絲打斷他的話。我們同時站起身那一剎那,兩個人四目交會。看到她的眼神,我忽然明白,我雖然達到目的了,但那個結果可能不是我所預期的。她答應陪我出去,並非出於同情,而是為了避免場面太難看。而且,我忽然想到,說不定她想私下找個地方把我甩掉。   伊莉絲。麥肯娜太太忽然叫了她一聲。那種感覺好像是,她很震驚,而不像是受到冒犯。那一剎那,我忽然明白,她完全不像羅賓遜那樣,反對得那麼激烈。我忽然明白,他才是我唯一必須小心應付的敵人。   羅賓遜眼中已經快要噴出火來了。我陪你出去吧。他說得很大聲,口氣不像是提議,而比較像是命令。   不用了。伊莉絲對他說。她的口氣聽起來有點驚慌,那一剎那,我不禁懷疑,我是不是有點得不償失了。   伊莉絲,我不能容忍這種事。他說。   你不能她話說到一半就說不下去了,臉色忽然一陣鐵青。   接下來是一陣沉默,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我們轉身走開的時候,我感覺到她的手指頭緊緊掐住我的手臂。我瞄了羅賓遜一眼,他臉上那種陰狠的表情令我不寒而慄他兩片泛白的嘴唇抿得緊緊的,兩隻黑眼珠死盯著我。好像有句成語叫做暗藏殺機,正好可以用來形容他的表情。   剛剛我告訴伊莉絲說我不太舒服,此刻,我開始告訴她,我還好,請她不用擔心。我心裡納悶著,這齣戲要演到什麼程度呢?我想過,最終我還是必須告訴她整件事的來龍去脈,這樣我才不會良心不安。想到這裡,我就比較安心了,於是就暫時忍住那種令人不安的沉默,跟她一起穿越餐廳走向門口。為什麼會不安呢?因為當時我忽然感覺到,彷彿整間餐廳的人都和羅賓遜一樣,眼睛死盯著我們看。回想起來,我相信當時多半只是我在疑神疑鬼吧。   後來,我們開始沿著走廊走向後門廊。這時候,我忽然有點納悶,她究竟要把我帶到哪裡去呢?我很確定,當時她的手還抓著我的手臂,拖著我往前走。我對她說:我猜,妳一定是想把我丟到海裡去吧?她沒有吭聲,眼睛直視著前方。看到她的表情,我忽然感到有點不安,因為此刻她臉上看不出半點同情。   我必須再對妳說一次對不起。我說。我知道話說到一半,我就說不下去了。我忽然很氣自己,因為我忽然想到,有什麼好道歉的呢?有完沒完?我滿腦子想的不就是把她帶到皇冠廳外面嗎?我不是已經成功了嗎?我忽然想到一句俗話:情場如戰場,為達目的可以不擇手段,但接著我又告訴自己,想這些陳腔濫調幹什麼?   她拉開後門廊的門,這時候,我看到外頭是一片黝黑的夜色,看到門廊下去是陡峭的階梯。那一剎那,我有點嚇到,不由自主地往後退縮。抓住欄杆。她對我說。我猜,她看到我往後退縮,大概以為我會害怕。看到她那樣的反應,我心裡的歉疚又更重了。於是,我點點頭,開始往下走。   階梯總共有兩座,一座往北,一座往南,底下就是戴爾瑪步道。我們沿著往北那座階梯走下去。我試著放慢腳步,假裝那迎面吹來的海風已經令我感覺舒服多了。不能再裝病了,我可不想讓她以為我是隻病貓。不過,另一方面,我也不能一下子就又生龍活虎起來,因為那未免太誇張了。此外,如果你要我說實話,我也只好承認,此刻,她的手扶住我的手臂,她的肩膀緊靠著我的肩膀,那種感覺真是美妙,令我竊喜不已。   此刻,我們已經來到海灘步道了,步道旁邊是一小片斜坡,種滿了花草和矮小的棕櫚樹,硬梆梆的棕櫚葉片在風中搖曳,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斜坡大約兩公尺寬,中間有一小段階梯。她一路扶著我,繼續走下那段階梯。前面已經可以聽到雷鳴般的浪濤聲,聲音愈來愈逼近,而我也愈來愈感到不安。月光被濃密的雲層掩蓋住,四下一片黝黑,我聽得到隆隆的浪濤聲,可是卻看不到海浪。我感覺海浪彷彿快要沖到我們身上了。   走下階梯之後,底下是另一條步道。我心裡想,我們很快就會被浪花濺得全身濕透了。我有點焦慮地對她說:妳的衣服恐怕會被水濺濕。   不會。她說。   過了一會兒我才發覺,原來我們距離海浪比我想像中要來得遠。步道旁邊往下兩三公尺的地方是一片嶙峋的岩石,浪濤洶湧。這時候,我看到步道旁邊有一條長板凳,伊莉絲比了個手勢叫我坐下。我乖乖坐下,而她遲疑了一下,然後也在我旁邊坐下來。她叫我深呼吸幾下。   我明知道繼續欺騙她只會讓自己更內疚,但我還是把頭靠在她肩膀上。想想忽然覺得有點好笑,我的行徑還真像登徒子,但我真的也管不了那麼多了。我忽然想到,就是為了眼前這一刻,我耗費的時間真是難以數計。此刻,我終於成功了,而且,我絕對不會輕舉妄動向她告白,以免功敗垂成,白費心血。無論如何,時候還沒到。   剛剛我把頭靠到她肩膀上的時候,她突然全身僵硬起來。但此刻她已經漸漸放鬆了。你好一點了嗎?她問。   好多了,謝謝妳。我忽然想到,這個時候立刻對她表白,一定會激怒她。也許再演一小段戲,放慢腳步,效果會比較好。伊莉絲?   怎麼了?   我能不能問妳一個問題?   她輕輕哼了一聲,意思是等著聽我要問什麼。   妳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自從我們見面那一刻開始,我就一直給妳惹了不少麻煩。妳的好意我真是受之有愧。說到這裡,我連忙又補了一句:不過,我當然希望妳能夠一直對我這麼好。老天,我當然希望妳永遠對我這麼好,可是為什麼?   她沒有吭聲。這時候,我開始有點懷疑,問這種問題,她真的有辦法回答嗎?或者,我只是又令她比先前更難堪?   好久好久,她都沒有回答。我本來想,她大概沒打算要回答了,沒想到她突然開口了。我可以告訴你一句話。她說。不過,別的我就不會再多說了。而且,請不要問我為什麼我會說這句話,因為我自己也不懂。   我沒有說話,胸口一陣怦怦狂跳,等著聽她要說什麼。   我一直在等你來。她說。   那一剎那,我內心有說不出的震驚。她看到我那副模樣,自己也嚇了一跳。你怎麼了?她問。   我說不出話來。我不由自主地猛擡起頭,臉頰忽然貼在她的臉頰上。那一剎那,她忽然退縮了一下。我哼了一聲,連忙停住動作。那一剎那,她的臉頰貼著我的臉頰,她的話深深烙印在我心裡。那一剎那,假如我就此死去,我也會死得無怨無悔。   後來,她終於叫了我一聲。理查?   怎麼了?我把頭縮回來,轉頭看著她。她凝視著眼前的大海,一臉憂鬱。   剛剛我們在海灘上的時候,你說我不能失去妳。你為什麼會那樣說?   我默默凝視著她,臉上的表情大概很悲哀。我能跟她說什麼呢?我絕對不能說實話。此時此刻,我知道絕對不能說實話。我忽然想到先前在書上讀到的幾句話。你從什麼地方來的?你到哪裡去了?   這時候,我猛然搖搖頭,不敢再回想。不,她永遠不會寫下那些話的,而她的園丁也永遠不會發現那張碎紙片。我只能借用妳剛剛說的話。我說。請不要問我為什麼會說那句話。這時候,我看到她忽然露出緊張的神情,似乎有點迫不及待想聽我要說什麼。並不是什麼可怕的事。只不過現在時候未到,暫時還不能告訴妳。   她依然凝視著眼前的海面,開始慢慢地搖起頭來,動作很慢很慢,慢到我簡直不知道她是不是在搖頭。不過,我卻清楚感覺得到,那不是什麼好的反應。怎麼了?我問。   從她說話的聲音,聽得出來她心裡很混亂,而且有一種自嘲的意味。這實在太瘋狂了。她說得很大聲,彷彿她心裡在吶喊。我跟你素不相識,而我竟然和你坐在這裡。真想不透為什麼。說著,她轉頭看著我。真不知道你懂不懂我在說什麼。   我懂。我對她說。   你不可能會懂的。   可是我真的懂。我說。伊莉絲,我真的懂。   她又轉回頭去看著海面,嘴裡喃喃嘀咕著:你不會懂的。   盡量多跟我在一起。我請求她。多了解我一點,然後妳再決定   說到這裡,我停了一下。我心裡很想接下去說:自己會不會愛上我。只不過,她根本不會有選擇的餘地。她一定會愛上我的,除此之外,沒有別的可能。盡量抽出時間和我在一起。最後我說。   她沉默了好一會兒,眼睛愣愣地看著海面。後來她說:我得進去了。   那當然。我站起來,然後扶她站起來。那一剎那,我忽然起了一股衝動,想把她抱進懷裡,但我終究還是壓抑住了。我告訴自己,一定要按部就班,小心欲速則不達。我們轉過身來,忽然看到燈火輝煌的飯店,看到那巨大的紅木瓦屋頂,看到大會堂塔樓頂端迎風飄揚的旗幟。那一剎那,我內心忽然對這棟建築湧現出一股強烈的感情。這是一棟創造奇蹟的城堡,在這裡,我終於見到了伊莉絲。我擡起手,讓她勾住我的臂彎,然後一起朝著飯店走過去。   我們開始走上那一小段斜坡的階梯時,我對她說:現在,我必須對妳坦白了。   這時候,她忽然停住腳步,飛快地把手縮回去。   繼續走吧。我說。扶著我的手。眼睛看前面,給自己一點心理準備,因為,我馬上就要告訴妳事實真相了。我知道等一下要說的話可能會嚇到她,因此,我拚命想故作輕鬆,但其實心裡忐忑不安。   她根本不聽我的話,不肯扶我的手,也不肯再往前走。她用一種充滿狐疑的口氣問我:到底是什麼事?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我並沒有不舒服。   我不   我的意思是,剛剛我說我身體不舒服,目的只是為了要把妳帶到外面來,跟妳單獨在一起。   此刻,我忽然看不出來她臉上的表情代表什麼?接受嗎?震驚嗎?還是厭惡?你騙了我?她問。   是的。   我不喜歡你這種行為。   她的措詞很嚴厲,但口氣聽得出來她是裝出來的。我差一點就忍不住想回答她說:我知道,不過,下次我還是會再做同樣的事。   這時候,她又開始仔細打量我的表情,彷彿這樣就能夠看穿我的心思。接著,她忽然打了個哆嗦,哼了一聲,然後飛快地轉身,開始朝飯店走回去。我立刻追到她旁邊。我想,我也該去訂個房間了。我說。   她瞄了我一眼。看到她那種眼神,我心裡有點納悶,我是不是又說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了?你還沒有訂房間嗎?她問。   我哪有時間去訂房間呢?我告訴她。我一到飯店就開始到處找妳。   那麼,恐怕你是很難訂得到房間了。她說。今天飯店客人很多。   噢。我輕輕嘀咕了一聲。這又是我沒有事先想到的。不過,我還是滿懷信心地告訴自己,一定會有房間的。畢竟,現在是冬季,飯店的淡季。   □   我們走上後門廊的時候,看到羅賓遜靠著一根柱子站在那裡,顯然是在等我們回來。   不好意思,失陪一下。伊莉絲對我說了一聲,然後就朝他走過去。我注意到她臉色有點難看。他們兩個人之間一定有什麼不對盤,看起來,書上寫的沒錯。   這時候,我忽然想到,剛剛我們沒有約好時間,那麼,我要怎麼樣才能夠再見到她呢?接著我又想到,我必須趕快先去找個房間,於是,我轉身朝櫃檯走過去。然而,我怎麼弄得到房間呢?眼前的矛盾令我十分不安,因為,我先前查過的住房登記簿,我簽名的時間是明天,而不是今天晚上。   結果,我很快就得到答案了。那位接待員羅林斯先生冷冷地看著我,一臉輕蔑的表情。他毫不掩飾地用一種看好戲的眼神看著我,告訴我目前沒有空房,恐怕要等到明天了。   我差一點就忍不住想告訴他,命中註定當然是明天。不過,我並沒有真的這樣說,而是跟他說了聲謝謝,然後轉身離開櫃檯。伊莉絲和羅賓遜兩個人還沒有談完,而且顯然談話的氣氛有點火藥味。這時候,我的腳步漸漸慢下來,猶豫了一下,然後就站住不動了。我心裡想,接下來該怎麼辦?整晚坐在大廳的椅子上嗎?我感覺自己好像快要笑出來了。也許我可以到樓廳去,坐在那張大扶手椅上。雖然不可能睡得著覺,不過,想像中應該會滿有意思的。或者,我可以去問一下伊莉絲,看看能不能在她的私人火車廂上睡一晚。不過,我立刻打消了這個念頭。我已經幹了太多令她起疑心的蠢事了,我不想再冒險了。   這時候,伊莉絲突然轉身從羅賓遜面前走開。看到她那副模樣,我有點驚訝。她整張臉繃得緊緊的,一臉慍怒,看得我心裡有點毛毛的。她一看到我,立刻轉身朝我走過來。訂到房間了嗎?她問。我實在聽不出來,她的口氣是關切,還是質問。   沒有。飯店都客滿了。我回答說。明天早上才訂得到。   她盯著我看,悶不吭聲。   沒關係,不用操心,我會想辦法。我對她說。   不過,她的表情看起來並沒有很擔心的樣子,反倒感覺有點嚴厲。但願那只是因為她剛剛和羅賓遜起了爭執,餘怒未消。我比較在意的是看到妳我話才說到一半,她忽然一轉身,又朝羅賓遜那邊走回去了。我心裡想,怎麼回事?她是不是想叫羅賓遜過來一拳打爛我的鼻子?我小心翼翼地看著她的舉動。我看到她走到羅賓遜面前,跟他說了幾句話。他搖搖頭,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然後又看看她,說了幾句話。明顯看得出來他很火大。我很納悶,老天,她究竟對他說了什麼?不管她說的是什麼,從他那種激烈的反應,我可以看得出來,她是在叫他幫我的忙。   接著,他突然伸出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她用力把他的手甩開,臉上又出現那種咄咄逼人的神情,看起來有點怵目驚心。現在我才發現,原來這個女人也有如此專橫跋扈的一面,而這樣的女人竟然對我那麼好,真是令人驚訝。毫無疑問,要是她真的想,她隨時可以把我一腳踢開。   嚴格說起來,羅賓遜並沒有真的屈服在她的威嚴之下,不過,她倒是真的跟他針鋒相對,而且顯然佔上風。他忽然安靜下來,陰沉著臉繼續聽她說話。過了好一會兒,她又轉身從他面前走開,朝後門廊我這邊走過來。她臉上的表情還是很嚴厲,看得我有點膽顫心驚。她是想叫我滾蛋嗎?   羅賓遜的房間裡有多一張床。她告訴我。今天晚上你可以先在那邊睡。不過,明天你就得自己設法去找到房間了。   我很想婉謝她的好意。我很想告訴她,我寧願睡在海灘上,也不要跟她的經理睡同一個房間。然而,我並沒有真的這麼說,因為,她再次為我付出這麼多,如果我回絕她,那對她真是一種侮辱。好的。我說。謝謝妳,伊莉絲。   接著,她又凝視著我的眼睛,看了好久好久。當時,我感覺自己彷彿在接受最嚴厲的盤查。她臉上流露出一種矛盾猶豫的神色,彷彿她很想說服自己叫我滾蛋,卻又說不出口。我默默無語。我心裡明白,此刻,她心中那種矛盾的感情是我唯一的依靠。   這時候,她突然低聲嘀咕了一句:晚安。然後就轉身走了。   站在那裡看著她愈走愈遠,那種恐懼的感覺是我生平未曾有過的。當時,我有一股很強烈的衝動想追過去,抓住她的手,求她留下來陪我。我拚命壓抑,好不容易才忍住那股衝動。我心裡明白,要是我真的這樣做,結果只會導致我們之間的距離愈來愈遠。我之所以能夠忍住不去追她,這是唯一的原因。我渴望得到她。這份渴望戰勝了一切。在這個世界上,她是我最渴望的人,而我卻站在那裡看著她愈走愈遠,看著她漸漸消失在我眼前。那一剎那,我忽然感覺自己好像一個飽受驚嚇的小孩。   當時,我根本聽不見他的腳步聲,沒有留意到他正朝我走過來。後來,我聽到他在清喉嚨的聲音,才猛然意識到他已經走到我旁邊了。我轉身看著他那張冷冰冰的臉。他那雙黑眼珠死盯著我。他的眼神,我只能形容,他的眼神充滿仇恨,充滿殺氣。   你要搞清楚。他對我說。我這樣做,絕非我的本意,而純粹只是出於對麥肯娜小姐的尊重。要是我有選擇的餘地,我絕對會親手把你丟出這家飯店。   我真不敢相信,那一剎那聽到他的話,我竟然會覺得有點好笑。伊莉絲走了,我整個人忽然陷入一種悲哀的情緒裡,但儘管如此,聽到他的話,我還是覺得很好笑。他的話聽起來簡直就是十九世紀中葉舞臺劇的臺詞。我拚命憋住笑。   你覺得很好笑嗎?他問。   這時候,我終於留意到他的體型,忽然不覺得好笑了。他個子雖然不高,但身材卻是孔武有力。我雖然比他高個十公分,而且體型好像也比他壯,不過,我最好還是不要招惹他,免得兩個人拳腳相向。跟你沒關係。我說。   我說那句話本來是想安撫他,沒想到口氣聽起來反而更像是羞辱。那一剎那,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幻覺,我彷彿看到羅賓遜身上的西裝整個鼓脹起來,彷彿他憤怒到全身每一條肌肉都緊繃起來。   好了。我說。我對他已經開始失去耐性了。羅賓遜先生,我不想跟你吵,也不是想找你麻煩。我知道你認為算了,我收回這句話。我不知道你認定我是什麼樣的人,不過,你顯然看我很不順眼。不管怎麼樣,我們現在可以停戰嗎?我不想再鬧出更多事情了。   後來,他還是用那對冷冰冰的黑眼珠死盯著我,然後瞇起眼睛說:老兄,你究竟是誰?你到底在玩什麼把戲?   我很疲倦地嘆了口氣。我沒有在玩什麼把戲。我說。   他淡淡地冷笑了一下,一臉鄙視的神情。等著瞧吧。他意味深長地說。一個人是不是在搞鬼,我一眼就看得出來,就好像我從來不會魯魚亥豕不分。我從來不會搞混的。   儘管我聽得出來他語帶威脅,但我作家的本能忽然開始作怪,忍不住想讚美他,出口成章,真有學問。   我再警告你一次,最後一次。他繼續說。我不知道你跟麥肯娜小姐說了什麼,我不知道你怎麼有辦法誘拐她,讓她接納你。告訴你,不管你玩什麼障眼法,不管你變出鴿子還是變出手帕,都騙不過我的眼睛。要是你以為那套三腳貓的把戲能夠在我面前班門弄斧,那你就大錯特錯了。   我忽然很想為他鼓掌喝采,不過,仔細想想還是算了。我根本不想和他爭辯,因為我知道,如果我們兩個一來一往,這位威廉.佛塞特.羅賓遜先生一定會沒完沒了,吵到贏為止。如果我沒搞懂這一點,隨他起舞,那麼,我們恐怕得在後門廊站上一整夜。所以,我決定這一局讓他贏。我們可以回你房間去了嗎?我問。   他整個臉忽然扭曲起來,露出一種很不屑的神情。可以。他說。   接著,他猛一轉身,快步跨過門廊往裡面走。有好一會兒,我搞不清楚他為什麼要走這麼快,後來,我忽然想到,他根本就不想讓我去睡他的房間。要是我跟不上他,他就可以告訴伊莉絲說,他本來要帶我去他的房間,可是我不肯跟他一起去。   這時候,我立刻加快腳步,盡可能跟緊他。我心裡想,你這個王八蛋,要是我現在能夠多恢復一點體力,我一定會衝上去揍扁你。只可惜,以我目前的狀況,我也只能勉強跟在他後面,遠遠看著他。接著,他開始爬樓梯了,而且是一次跨上兩級,顯然是想拉開我跟他之間的距離。而且我也發現,我體力恢復的狀況並沒有預期的那麼快。   感謝老天爺賜給我幽默感。我一直都知道自己有幽默感,不過,直到此刻,我才真的深切感受到自己的幽默感。我想,要不是因為我還懂得享受那種荒謬的追逐樂趣,我可能已經垮掉了。不過,在整個追逐的過程中,我還真覺得很有意思。我想,我在爬樓梯的時候,那副模樣看起來一定很滑稽。我看著他那壯碩的身軀拚命往上竄,活像一頭吃得太肥的瞪羚,而我緊緊抓住樓梯的欄杆往上爬,盡量讓兩個人的距離保持在視線範圍內。有好幾次,我兩腿一軟,整個人靠到欄杆上,彷彿碰上了大地震,連站都站不穩。有一次,又有人正好走下樓梯。這個人和剛剛在走廊上碰上的另一個人不一樣。他冷冷地看看我,一副很不以為然的表情。我爬樓梯的模樣想必很誇張。我搖搖晃晃地從他旁邊經過,那一剎那,我真的忍不住笑了出來。不過,他大概以為是一個喝醉酒的傢伙在打酒嗝。   等到我爬到三樓的時候,羅賓遜已經不見了。我搖搖晃晃地來到走廊,轉頭看看左右兩邊,卻看不到他的蹤影。接著,我又轉身搖搖晃晃地走回樓梯,繼續往上爬。這時候,我四周的景象已經開始有點模糊了,牆壁開始起伏變形。我心裡明白,我已經快要昏倒了。本來我還以為自己已經完全克服了時間旅行的後遺症,現在看來,我又錯了。   還好,爬到四樓的時候,我看到他了。走出樓梯間之後,我右轉到走廊,看到他在走廊的另一頭跟一個人說話。我腦袋昏昏沉沉的,心裡想,搞什麼鬼?他跑到這裡來幹什麼?即使是現在,我也不確定他是不是故意和那個人講幾句話,讓我有時間可以追上來。當然,那絕對不是因為他可憐我。天曉得,說不定他只是因為擔心明天早上見到伊莉絲的時候,要是我告訴她我被他甩掉,他就不好交代了。或者,也有可能他只是無意間碰上那個人,躲不掉了,只好停下來聊個幾句。   不管是什麼原因,當我撐著兩條軟趴趴的腿朝他們走過去時,我聽到他們在聊舞臺劇的事。後來,我終於走到他們旁邊了,於是就停下來靠在牆上猛喘氣。我感覺到眼前開始籠罩著一片黑暗,於是,我拚命掙扎著讓自己保持清醒。羅賓遜並沒有打算要介紹我讓那個人認識。這樣也好,因為此刻我恐怕連話都講不出來了。看到我滿頭大汗靠在牆上喘氣,那個人心裡一定很納悶,這個怪人究竟是誰?   後來,他們總算聊完了,那個人從我面前走過去,用一種陰森森的好奇眼神打量著我。這時候,羅賓遜轉進旁邊那條走廊,我兩手用力往牆上一撐,趕快站穩起來,跟在他後面走。他的房間在左邊。羅賓遜開鎖的時候,我搖搖晃晃地靠近他。此刻,我感覺自己已經快要昏倒了,心裡暗暗祈禱,希望他趕快開口請我進去。   我步履蹣跚地從他面前經過,慢慢走進門,這時候,羅賓遜開口說了幾句話,口氣很粗魯。我根本沒聽清楚他說了些什麼。我的視力愈來愈模糊,幾乎已經快要看不見了。我勉強看到房間另一頭有兩張床,其中一張床上擺著一份報紙,於是,我摸索著走向另一張床。我腦袋實在太昏沉了,對距離的感覺變得很遲鈍,結果一不小心小腿肚去撞到床底的踏腳臺。我痛得倒抽了一口氣,一跛一跛地走到床邊,然後整個人立刻往床上倒下去。那一剎那,我連忙伸出右手去撐住床墊,以免自己摔得太重,但我的手掌在床單上滑了一下,身體一倒,臉頰跌撞在床墊上。我感覺整個房間忽然陷入一片漆黑,寂靜無聲,然後開始天旋地轉,彷彿在跳圓舞曲繞圈子。我心裡吶喊著,快要消失了!那是我腦海中閃過的最後一個念頭,那一剎那,我忽然感到一陣恐懼。接著,我眼前一黑,然後就不省人事了。   □   我被一陣聲音吵醒。我張開眼睛,愣愣地盯著牆壁。我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處。過了一會兒,我突然感到一陣恐懼,連忙轉頭看看四周。   這時候,我看到羅賓遜。說起來很諷刺,看到他的那一剎那,我忽然感到很安慰,因為,我知道自己還在一八九六年的世界。儘管我剛剛昏迷了一陣子,但我總算還留在原來的時空裡。這只能代表我已經開始融入這個時空了。   我看著羅賓遜。此刻,他背對著我,面向牆壁。那面牆壁似乎空盪盪的,什麼都沒有。我有點困惑,搞不懂他為什麼要這樣。他的手舉在面前,手上好像拿著什麼東西。我看不到那是什麼,不過,我倒是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隱隱約約猜得到他手上拿的應該是什麼紙之類的吧。   後來,他終於動了一下。我聽到砰的一聲,然後看到他開始轉過身來。我趕緊閉上眼睛,免得再被他糾纏不休。過了一會兒,我又微微張開眼睛,看到他背對著我。我看得到他面前的牆上好像有一個保險箱,保險箱的門開著。   又過了一會兒,我又張開眼睛看看羅賓遜。他坐在窗邊的藤椅上,正在脫掉腳上的鞋子。他左邊的嘴角叼著一根沒有點燃的雪茄。他身上的西裝外套、背心和領帶都已經脫掉了,襯衫的釦子也都解開了。他襯衫的袖子上套著橡皮圈,襯墊看起來很像是銀製的。而他褲子吊帶上的飾品好像也是銀製的。   接著,他又脫掉了另一隻鞋子。我注意到,他穿的很像是短筒靴。他在脫鞋子的時候,椅子發出嘎吱一聲。接著,他嘆了口氣,兩隻腳擡起來擱在凳子上。我看到他腳上穿的是黑襪子。他把手伸到椅子旁邊的寫字檯上,拿了一把銀製的摺疊式小刀。那把刀的刀柄裝飾得很華麗。他把刀子展開,把刀尖伸進指甲縫裡。房間裡靜悄悄的,刮指甲的沙沙聲清晰可聞。我注意到他右手的無名指上戴著一只戒指。那是一只瑪瑙戒指,上面有黃金徽章圖案浮雕。   我很想轉頭看看房間的擺設,可是忽然覺得眼皮愈來愈重。雖然羅賓遜就在我旁邊,但我還是感到很溫暖,很舒服。畢竟,他也只是為了伊莉絲好,做他該做的事。   我又開始想到,剛剛在飯店後面的海邊步道上她對我說的話。她說,她一直在等我來。這怎麼可能呢?除非扯到什麼第六感,否則,這怎麼可能呢?究竟是怎麼回事?我感到很困惑,但卻又感到很欣慰。不管她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感覺,反正最重要的是,她在等我。其實,她還不能算是真正接納了我。雖然目前她對我的態度離我的期望還很遠,不過,至少有一個好的開始了。   接著,我忽然又開始感到有點意識不清了,不過,這次我不再擔心了。我忽然充滿信心。我相信,當我醒過來的時候,我一定還會留在一八九六年。我感覺自己又開始沉入一片黑暗中,這個時刻,我腦海中殘留的最後的意識浮現出一個謎。難道這一切真的是命中註定的嗎?我看到了她的照片,愛上了她,決定跨越時間回到過去,回來找她,而且,我真的終於找到了她。難道這一切真的是命中註定的嗎?而且,她必須知道有一天我會來,否則這命中註定的奇妙因緣是不可能成真的。是不是這樣呢?   此刻,我的意識愈來愈模糊了,思緒開始混亂。我不再想了。此刻,我任由自己的意識隨著思緒沉入無邊的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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