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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白色巨塔 山崎豐子 17179 2023-02-05
  飛機穿越津輕海峽的上空,北海道廣闊的綠色原野展現在眼前,不久,便抵達千歲機場。   機艙內擠滿了在初夏造訪北海道的觀光客,但關口律師的膝蓋上卻攤著北海道大學長谷部教授的論文。從大阪出發後,他就一直在看長谷部教授關於使用化學療法治療胃癌的論文。關口將視線移向窗外,讓疲勞的雙眼獲得片刻休憩,腦海裡回想起這兩個月來,自己持續研究使用抗癌劑治療癌症的化學療法一事。   關於上訴審第一個爭議點,也就是手術前為佐佐木庸平做斷層攝影的必要性,雖然之前花了很長的時間都一直無法找到醫學上的證據,但在和東京K大學正木副教授見面後,瞭解到已經發生轉移的癌症和沒有轉移的癌症在治療方法上有很大的不同。當肺部有無法鑑別的不明陰影時,大學醫院必須做斷層攝影加以確定,這是大學醫院的基本項目。這些理論就成為證明第一個爭議點的醫學理論根據,也成為上訴審的突破口。於是,當肺部有轉移灶時,該採取怎樣的治療方法的問題就浮出檯面,手術中和手術後的化學療法問題成為第二個爭議點。

  在里見的協助下,關口立刻著手蒐集有關化學療法的文獻和資料,同時,也去拜訪幾位實際進行化學療法的專家。由於目前在臨床方面,還沒有出現因使用化學療法而使癌症病人生存超過五年的統計資料,因此在具體討論佐佐木庸平的病例時,要證明沒有實施化學治療和病人的死亡之間的因果關係,比證明第一個爭議點,也就是沒有在手術前針對肺部陰影做檢查的問題更加複雜,也缺乏決定性的醫學理論。愈是深入瞭解化學療法,關口愈覺得自己有種深陷泥沼的不安。   正當他走投無路之際,里見向他介紹了北海道大學的長谷部教授,並推薦他定要去拜訪一趟。關口寫了兩封信給長谷部,詳細註明委託事項,並提出會面的要求,但至今仍然沒有收到片言隻字的答覆。因此,今天一大早他就從大阪出發,搭機前來北海道,但也做好了可能白跑一趟的心理準備。

  機身在一陣輕微的震動後,終於停在跑道上。關口提起黑色公文包,快步走下舷梯,搭上前往札幌火車站的巴士。   札幌的街道像棋盤一樣劃分得井然有序,洋槐、丁香樹等行道樹枝葉茂盛,充滿了五月特有的清新感。他在札幌火車站前攔了輛計程車,於北海道大學前下車。   走進正門,觸目所及是一片由高大的榆樹包圍的綠色校園。關口走在鋪滿草皮的校園內,朝附屬醫院走去,突然憶起學生時代曾經讀過有島武郎(日本大正時期白樺派的代表小說家,曾留學美國)的文章榆樹佇立著,孤獨地、安靜地、充滿寂寞地佇立著他忽然覺得這簡直就是自己目前處境的寫照,不免有點感傷。   他在附屬醫院的櫃檯詢問了第二外科長谷部教授的辦公室後,便來到二樓西側的教授室,敲了敲門。

  請進。   裡面傳來低沉的聲音,關口推門而入,隔壁的動物實驗室裡動物的異味撲鼻而來。長谷部教授坐在桌前,詫異地看著這位陌生的訪客。   很抱歉突然冒昧造訪,我是大阪的律師關口,之前曾經寫過兩次信給您。   關口為自己沒有事先和對方約時間就貿然造訪致歉,但內心也為能夠幸運地見到長谷部教授本人感到竊喜。他立刻遞上名片,長谷部滿臉驚訝:哦,原來就是你。我一直想要回信給你,但最近因為學會的事有點忙不過來。你特地從大阪過來嗎?   對。我知道這樣突然造訪很不禮貌,但關於我在信上談到的事,我想請教一下教授的意見,所以特地登門拜訪。關口一邊懇託著,一邊低頭行著禮。   我上午剛做完手術,剛好有一點時間。但關於那件事,我原本想要寫信拒絕你。長谷部毫不客氣地說。

  教授!我拜讀了您對胃癌病人使用化學療法,尤其是將手術和化學療法結合的論文,雖然我對醫學是外行,對教授的論文無法瞭解得十分透徹,但我已經看了好幾遍,希望可以請教一下您的意見。關口覺得自己飛來北海道的信心一下子崩潰了。   他從皮包裡拿出長谷部的論文影印本,上面用紅色和藍色鉛筆標記了密密麻麻的重點符號,並寫滿註記。長谷部有些意外地看著這些論文。   原來你在看這些。目前,醫學專家對化學療法有著正反兩極的評價,所以,我原本認為,和一個外行人談這個困難的話題,很容易招致誤解。   他似乎在試探關口對化學療法的理解程度。關口聽說這位五十歲不到的少壯派教授是癌症化學療法的開路先鋒,原以為他也像東京K大學的正木副教授一樣,屬於開朗豁達的人,但見面後才發現長谷部很難接觸,是個難以取悅的慎重派。

  我非常瞭解您會有這種想法。就像您剛才所說的,目前專家也有正反兩極化的評價,但長谷部教授,您身為外科醫生,卻仍然將化學療法和手術相結合,不知道是否可以向您請教其中的理由?關口巧妙地切入問題點,長谷部卻一言不發地將開水壺放在房間角落的電爐上。   嗯請您不必客氣關口有點不知所措地說道。   長谷部沉默了半晌,一直等到壺水燒開後,才終於開了口:的確,有些外科醫生認為,只有對手術缺乏自信的外科醫生才會使用化學療法。但在手術切除胃癌時,無論根治手術再完美,五年存活率也不超過百分之四十。換句話說,五年以內,有百分之六十的人會因為復發導致死亡,因此而不得不讓人思考手術治療胃癌的局限。在現階段,只能結合化學療法進行治療。事實上,將只使用外科手術的治療成效和手術配合化學療法的治療成效相比較,就可以十分清楚地發現化學療法的效果。長谷部明確地回答。

  這就是您的論文《關於手術中大量使用排多癌注射劑》的內容。關口翻著長谷部的論文說道。   沒錯。施行化學療法會使用許多不同的抗癌劑,排多癌注射劑是日本研發的抗癌性抗生素,也是目前最常使用的藥物之一。這種藥物的藥性很強,足以殺死癌細胞,長期使用,容易產生明顯的副作用。因此,我在動物實驗中,研究了各種使用方法,最後研發出在手術中,也就是在切除主病灶之際,一次注射不超過人體可承受範圍的大劑量,利用藥物的高濃度將殘留的癌細胞殺死。但這種方法在當初卻遭到批評和攻擊,說這是原子彈療法和神風療法。   長谷部終於露出了笑臉。他將茶包放在已出現裂縫的茶杯中,親自為關口泡茶,並請他使用放在藥瓶中的砂糖。關口誠惶誠恐地喝了口茶,潤了潤喉嚨。

  教授,您對所有的胃癌病人都使用這種在手術中注射大劑量排多癌注射劑的方法嗎?   除非是局部性的早期癌,否則對有轉移灶的胃癌,或是已經進入後期的胃癌,我幾乎都會用這種方法。   那麼,本案的病例是不是也應該在手術中使用化學療法?關口進一步問道。   如果是我的話,當然會使用。但不使用這種方法的人也會有他的理由,我無法置評。   假設您遇到本案的病例,採取手術中的化學療法後,會有怎樣的結果?   關口的追問讓長谷部顯得有點退縮:至少,不會出現像你信上所寫的轉移灶迅速惡化的情況。   是嗎?但在本案中,當病人陷入極度的呼吸困難時,財前教授只診斷為術後肺炎,只指示主治醫師使用氯黴素,完全沒有指示使用抗癌劑進行化學治療,對此,您有什麼看法?

  這也是我搞不懂的地方。財前教授對這個問題是怎麼說的?   他說在實際剖腹觀察後,認為這麼小的局部型早期癌不可能遠隔轉移到肺部,所以,他相信手術後的呼吸困難是術後肺炎引起的。況且,使用抗癌劑進行化學治療還處於實驗的階段,他更擔心會產生副作用。關口露出熱切的眼神。   的確會有副作用。但抗癌劑不僅在我剛才提到的與手術並用時發揮了確實的效果,在轉移情況極為嚴重,無法進行手術的病例中,我們也積極使用化學療法,在某種程度上延長了病人的生命。我們曾經嘗試過這樣一個很戲劇化的病例,病人除了胃部有像拳頭般大的胃癌以外,大腿和身體的軀幹也有從小拇指到鵪鶉蛋大小不等的十處皮膚癌,我們為這個陷入絕望的病人使用排多癌注射劑進行化學治療。一個月後,皮膚癌完全消失了,動手術時發現,拳頭般大的胃癌也縮小到鵪鶉蛋大小的樣子。手術切除至今已經過了三年,病人仍然精力旺盛地堅守著工作崗位。既然這樣的病例已經在學會上做過報告,就代表化學療法的確有可能拯救病人。身為臨床醫生,就應該相信這種可能性,並加以嘗試。長谷部娓娓道來。在他的話語中,可以感受到他對病人的仁慈與關懷。

  教授,是否可以請您在法庭上陳述您剛才所說的意見,作為您的鑑定意見?   什麼?法庭?   是,我希望您可以擔任上訴人的鑑定人,在法庭上作證。關口向長谷部懇求著。   但我只是基於我的個人經驗才說了剛才那番話。而且,由於每位病人接受化學療法時所使用的藥劑、使用方法和使用量都不相同,不同專家也抱持著不同的意見,所以,在嚴格討論你那個病人的情況時,也會變得非常微妙。長谷部的語氣十分謹慎。   只要您談論至今為止的經驗就可以了。為了那些徹底否定化學療法效果的醫生,為了那些白白早死的癌症病人,我懇求您出庭作證。關口再度請託著。   長谷部想了一下:那你先把佐佐木庸平先生從住院到死亡期間的詳細記錄和第一審的記錄給我,我充分研究後再回覆你。因為,如果這位病人確實適合採用化學療法,就表示和我一樣的國立大學醫學部教授,將被追究身為醫生的重大法律責任他突然眼神銳利地看著關口,之後便沉默不語。

  如果這位病人確實適合採用化學療法,醫師將被追究重大的法律責任,這句話重重地敲擊在關口的耳膜上。   東佐枝子穿著深藍色洋裝,戴著白手套,右手提著一籃水果,在阪神尼崎車站下車後,走在沿河的路上。   附近工廠傾倒的工業廢水將兩米半寬的河水染成黑色,不斷冒著泡沫,並發出陣陣刺鼻的惡臭和熱氣。   佐枝子向南走了兩個街口,小路兩旁都是被煤燻黑的鐵皮屋頂和築著水泥圍牆的小型工廠,彼此擠成一團。她想起上個月底造訪龜山君子時,君子曾表示自己延誤了婚期,好不容易才擁有平凡的幸福,希望能繼續過平靜的生活,因而婉拒了佐枝子懇求她擔任證人的要求,不禁有點卻步。但她又想到此刻正前往北海道大學拜訪長谷部教授,蒐集對上訴人有利的醫學證據的關口律師,以及不遺餘力地出謀劃策的里見,便堅定了自己的腳步。   連棟老舊宿舍的第五間,就是龜山君子的家。   塚口太太,你在家嗎?   她叫著龜山的夫姓,前面的落地門打開了,一個顴骨很高的男人探出頭來。   請問是塚口家嗎?   對。我就是塚口。   原以為君子的先生在工廠上班,沒想到他大白天竟然在家。   敝姓東,請問君子小姐在家嗎?   她才報上姓名,男人立刻露出兇殘的眼神:原來你就是東佐枝子。你上次不是來過了嗎?今天又來幹什麼?   他裸露著車工工作練就的結實上半身,只穿著一條短褲,讓佐枝子不敢抬眼正視,她囁嚅著說:我想直接和君子小姐談她說到一半,裡面有人走了出來。   啊,原來是小姐,外面很熱,先進來坐吧。   君子可能在洗衣服,她在圍裙上擦乾雙手,略顯驚訝地將佐枝子帶進裡面比較涼快的六疊大房間,並端來冷飲。君子已經懷孕五個月,肚子不甚明顯,因為夏天吃睡不好的關係,臉上略顯憔悴。   我先生昨天剛好上完晚班,今天公休。但白天熱得睡不著,搞得他心煩氣躁,所以對你那麼失禮,請見諒。她為丈夫的無禮致歉。   請問你是為上次的事來的嗎?君子猜到了佐枝子的來意,很客氣地問道。   對龜山小姐,請你擔任佐佐木庸平先生一案的上訴人證人,出庭作證。拜託了。   說完,她輕輕地將水果籃放在房間的一角,君子面有難色地低著頭,她丈夫塚口則盤著腿坐在一旁。   如果是這件事,我代替君子拒絕。我們好不容易在快四十歲的時候才結婚也很高興第一次順利懷孕了。你身為醫生的女兒,應該比一般人更清楚,高齡產婦需要特別小心,但為什麼還整天糾纏著我家君子,要她去做證人?浪速大學的護士又不是只有君子一個人,不是還有其他護士嗎?他板著臉插嘴道。   我十分理解你的心情,但其他護士當時並不在場,無法擔任證人。只有君子當時親眼目睹事情的經過,我們會體諒她有孕在身,盡量避免對她的身體造成負擔。   君子仍然低著頭,佐枝子再度向君子的丈夫拜託。塚口頓時滿臉怒色,粗暴地說:死掉的人和我們又沒有關係,你為什麼非得把我們扯進這場官司裡?而且,還不顧我老婆懷孕了,硬逼著她當證人。我告訴你,我們工廠的醫務室也聊到這個官司了,大家都覺得原告頭腦有問題,和醫生作對絕對會吃虧。你要我們也吃這種虧嗎?他大聲吼著。   君子慌忙制止他:你怎麼對東教授的女兒說這種話?小姐的意思是,我擔任病房的護士長,財前教授誤診的時候,我剛好在現場。死者家屬在訴訟的第一審中敗訴了,雖然失去了一家之主後,一家人的生活很淒慘,仍然堅持提出上訴,如果第二審也敗訴的話,他們家真的會陷入家破人亡的絕境,所以,希望我可以救救死者家屬,為他們作證   君子正說著事情的來龍去脈,塚口卻打斷了她:我是不知道他們有多悲慘,但如果你挺著個大肚子,還要上法院出庭作證,萬一流產了,怎麼辦?或者就算順利生下了孩子,卻因為和醫生作對,以後孩子生病了醫生也不願意幫我們看病,又該怎麼辦?那才悲慘呢。   塚口斷然回絕的話語中,透露出他對有著身孕的妻子的體恤,以及堅決捍衛小市民平靜生活的決心。   關於君子小姐的身體,我父親醫院的婦產科會大力協助,避免你所擔心的情況發生。能不能請你為死者家屬作證呢?   佐枝子再度拜託著,當她低頭行禮時,塚口氣勢洶洶地說:即使你這麼說,可是萬一我老婆發生什麼意外,你又該怎麼辦?那可就輪到你身為院長的父親當被告了。不過,萬一真的發生了什麼意外,再怎麼告也無法挽回了,所以,我絕對不會讓我老婆上法庭作證。我們和你們這種有錢人不一樣,我們需要自力更生才能活下去,別再為這種事來煩我們了!   塚口毫不客氣地想把穿著打扮和他們格格不入的佐枝子趕出去。   小姐,不好意思,他上了一整晚的班,心情不太好,所以君子抱歉地賠著禮。   這和上不上晚班沒有關係,我是說真的。還有,你不可以接受這禮物!   說著,他將佐枝子放在房間一角的水果籃朝玄關奮力一丟。      週日的早晨,布料批發街靜得出奇,完全不見平常的喧囂嘈雜,每家店都大門深鎖,八點過後仍然靜悄悄的。   佐佐木商店僅剩的四名包吃包住的店員在二樓正睡得香甜。樓下內側的房間內,佐佐木良江在承受不了專務董事捲走一大筆帳款的打擊而臥床不起一段時間後,也終於在前幾天下床了。此時,她正清理著丈夫的牌位,點上燈。想到杉田竟然捲款而逃,自己因報警、做筆錄累倒而臥病不起,不禁為遭受如此無情的打擊感到一陣暈眩。但她又想到,當自己病倒之際,在近畿癌症中心下了班,順便繞來家裡為自己看診的里見親切的身影,以及即使面臨破產危機,三個孩子仍然不屈不撓的樣子,才好不容易使心情平靜下來。   長子庸一前天向大學請了假,去外地收帳款了。辭去女傭之後一直幫忙做家務的長女芳子再過半個小時就會起床,為去練習棒球的弟弟和要開始工作的店員準備早餐,但良江覺得既然是星期天早晨,就想讓她多睡一會兒,於是撐起大病初癒的身體,進廚房準備味噌湯。   她用柴魚熬了高湯,正要打開味噌桶蓋時,聽到有車子停在店門口的聲音,接著是一陣敲門聲。難道是客人星期天一大早來批貨嗎?良江沒有叫醒店員,自己走出去開了門,只見丸高纖維的箱型車停在店門口,業務部長野村側身鑽了進來。   野村先生,又來催帳嗎?我想你也知道,我突然病倒了。前幾天已經拜託你再等一個月。而且,今天是星期天,就讓店員好好休息一下。有什麼事,請明天再說吧。大病初癒的良江請求著。   太太,我知道你生病的事,所以,一直都沒有上門,都等了兩個月了。五月底的時候,我說你們店的本票不好用,所以就改為二十日結帳、月底付款。結果,你要我等到月初五日,等到五日,你又要我等到十日,十日又拖到十五日!我就是念在你是老客戶的份上,才讓你們一直拖欠著。但如果繼續等下去,哪一天你們跳票,一下就關門大吉了,那我該怎麼辦?所以,我得趁現在把我們的貨帶回去。   他的話音未落,箱型車上便下來了四、五個年輕人,衝進店裡。   良江撐著虛弱的身體擋在野村面前:野村先生,你這是在做什麼?簡直就像強盜一樣!   強盜?你說得太難聽了吧。我們出了貨,卻收不到錢,當然要來把貨收回去。   你把貨收回去的話,我們明天要怎麼開門做生意?你明明知道沒有商品就不能做生意,非得做得這麼絕嗎?   太太,我的工作是把商品賣出去後收錢,我也是靠這個領薪水的。如果你們關門大吉,我收不到錢,公司就會找我算帳,我的飯碗就不保了。所以,今天不管你說什麼,我都要把我們公司的商品帶回去。   但也不需要在星期天一大清早   良江的話還沒說完,野村馬上嗤之以鼻:我們就是特地選星期天早晨來搬貨的。非假日的時候,大型的大盤商虎視眈眈的,怎麼可能輪得到我們搬貨。遇到像你們這種拖欠帳款的店,中小企業的大盤商只能趁星期天來收貨,就像襲擊珍珠港一樣。   襲擊珍珠港良江一臉蒼白。這句是業界的行話,指債權人和當年日本軍隊突襲珍珠港一樣,在星期天一大早,趁對方不備的時候,開著卡車或箱型車,把貨品搬得一乾二淨。   聽到吵鬧聲起床的店員們也聞之色變。   野村先生,搞什麼襲擊珍珠港,太過份了!又不是男人和男人做生意,我一個婦道人家,而且,你也知道我們店裡的專務董事又捲款跑了,我一直臥病在床,你這麼做未免太無情了吧。   良江快要哭出來了,女兒芳子擔心母親的身體,趕了過來,眼淚差點奪眶而出。   事到如今,用女人擅長的哭招可不管用。換成是大企業的大盤商,就會帶著精通法律的律師來你們店裡扣押存貨,那才叫毫不留情呢。相較之下,我一輛箱型車來,簡直就是小兒科。野村說完,便對自己公司的店員說:好了,趕快搬貨!   佐佐木商店的店員們也怒目相向:你們敢動一下,我們就報警,告你們擅闖民宅!店員們大聲喝斥著,用身體擋住他們。   哈,這就好玩了。如果你們要報警,就趕快打電話吧。即使警察來了也不管用,我可是帶了出貨單來取貨的,上面清清楚楚寫著,幾月幾日賣給你們什麼東西。買了東西卻不付錢,我們只是來拿回自己的貨。不管警車來,還是警察來,都沒什麼好怕的。走開,閃一邊去!   他們湧向貨架開始搬東西。佐佐木商店的店員也不服輸:喂!這又不是你們的。是京都市村織品廠的商品。如果你們敢拿其他的商品,就是小偷!他們抓著丸高纖維店員的胸口說道。   野村立刻痛罵拿錯商品的店員:混帳!怎麼可以錯拿其他的商品。萬一搬錯了,就會闖大禍。要對照我們的出貨單上的商品號碼,千萬不能搬錯了。   於是,四、五名店員中較年長的負責核對出貨單和商品號碼,一一挑出丸高纖維的貨品,年輕的則開始將貨搬上箱型車。在他們根據出貨單上的商品號碼搬貨時,佐佐木商店的所有人毫無反抗的餘地,只能恨得牙癢癢的,眼睜睜地看著對方搬走存貨。當他們搬完化纖材質的和服布料,準備搬羊毛織的布匹時,野村大聲叫了起來。   咦,這卷布匹好像變少了,先拿下來看一下,要是碼數不足的話,可就虧大了。   他從口袋裡拿出捲尺,把剛搬下的布匹打開,從頭開始量了起來。   果然少了十碼。差一點就虧了十碼,別忘了也要檢查一下布匹的碼數。   然後,他緊盯著店員搬出來的每一綑布。搬完後,野村拿出事先準備好的退貨單,寫上搬走的布匹數和不足的尺數,連零頭都寫得一清二楚。   你看,我們連退貨單也準備好了,請你蓋個章,我們就可以走了。   野村考慮得如此周到,讓人找不出一點碴兒。   不知道什麼時候,附近商家的店員都聚集了過來,探頭張望著被人搬走貨品的店內,一大堆人竊竊私語著。不用等到明天,今天之內,附近一帶就會都知道大盤商對佐佐木商店展開了珍珠港襲擊。這麼一來,一直很有氣度的大型大盤商也會整天來催帳。上訴審即將開戰,佐佐木良江覺得前途渺茫,她緊緊盯著野村遞到眼前的丸高纖維退貨單。   野村先生,我先生在世的時候,你可是低聲下氣地走進這家店。誰都想不到你竟然會用這一行最低劣的手段來對付我們,而且,就在我老公醫療糾紛官司的上訴審即將要開庭調查證人的時候你做得也太過份了,還要我在退貨單上蓋章嗎?   對啊,沒錯。如果不請你蓋章,改天你說我是來偷、來搶的,麻煩可就大了。   野村若無其事地說完,便從口袋裡掏出印泥,放在良江面前。良江怒目圓睜地看著退貨單良久,終於拿出佐佐木商店的印章,咬緊嘴唇,含著恨意蓋了下去。   在扇屋內側的包廂內,河野律師、國平律師,以及財前五郎、財前又一正在商討著不久後即將開始的上訴審證人訊問的事。福態的河野律師背對著壁龕坐著。   經過書面審理,上訴人和被上訴人的主張都在昨天提出來了。接下來,就要進入整理雙方的爭議點,商量要向法院申請哪些證人和鑑定人的階段。財前教授,你對於至今為止的發展有什麼看法?   河野乾了杯中的酒,信心十足地看著財前五郎和財前又一。   又一低下海怪般的光頭行了禮:河野律師和國平律師真不愧是大阪律師公會會長和醫師公會的顧問律師,由你們兩位聯手,漂亮地出擊,在書面審理階段就比第一審更加順利,我們很滿意。   財前又一心情愉快地為河野斟酒,財前五郎也說:多虧了兩位,我得以全權託付官司之事,專心投入學術會議選舉,你們真是幫了大忙。他對河野和國平表達了感謝,然後又問道:這次佐佐木一方會不會提出什麼意外的爭議點?   他似乎在暗示,如果佐佐木一方提出了某些新的爭議點,就不能這麼高枕無憂了。   和我之前向你說明的內容沒有太大的變化,但他們新增加了化學療法的論點,似乎想要追究手術中和手術後沒有實施化學療法的責任。這方面會不會有什麼問題?國平律師臉上的鬍子剃得一乾二淨,一看就知道是個能幹的人。   什麼?化學療法?看來對方也很會動腦筋嘛。財前在不經意間流露出吃驚的神色,他想了片刻後,說道,但是化學療法至今仍然沒有五年存活率的統計資料,只能算是實驗階段的辦法。目前,幾乎都是病人的病情到了已經無法接受手術的地步了,才會採用化學療法。以佐佐木庸平的案例而言,即使談論到化學療法,也不會有問題。他的態度十分平靜。   國平喝了口酒,說:既然爭議點方面沒有問題,接下來就是佐佐木一方的證人和鑑定人的問題。有時候,會出現第一審好不容易勝訴了,但第二審時卻出現意想不到的證人,莫名其妙就輸了的情形。所以,我們最擔心的是這一點。除了從佐佐木庸平住院至死亡期間參與診療的醫局員和護士以外,還要掌握其他也知道這件事的人。目前還在醫院任職的人應該沒有問題,但那些去了外地醫院,或是自行開業的醫師,以及調往其他醫院或辭職的護士,都要盡可能調查清楚,把名單列出來,採取萬全的措施,避免成為佐佐木他們的證人。   這件事,我已經請醫局長安西去調查了,必要的時候,可以隨時採取因應措施。   財前要求安西將當時的醫局員和護士名單編列成名冊,對離開醫局的人,尤其是因身為前任教授東派一員而遭到封殺的人馬,展開了綿密的調查。   財前教授設想得真周到,採取相應措施的速度比起動手術來毫不遜色。但畢竟你正忙於學術會議選舉的事,很可能忙中出錯,漏失了某些人。因此,我也會親自嚴密調查,希望你明天可以把名冊給我。還有,你在出發前往國際外科學會之前,曾經參加在萬力料亭舉行過餞行會吧?當時主治醫師柳原曾為了病人手術後的病情變化打電話給你,你也對他做出了指示。你還記不記得當時是在哪裡接的電話,周圍還有誰嗎?   國平這位少壯派律師問話的語氣極為尖銳,就像精明幹練的檢察官。財前感到有點不太高興,但轉念一想,如果他不能幹,自己也不會委託他打官司,於是開始回憶當時的情況。   當時,好像是藝妓偷偷咬耳朵告訴我的,我趁大家不注意的時候離席的。電話對了,是在包廂外走廊的盡頭,旁邊好像沒有人。   但料亭的服務生很可能剛好從你背後經過,聽到了你接的電話的內容。你覺得有沒有這個可能?   這我倒記不清楚了   財前五郎側著頭說道,他的岳丈又一立刻說:我明天就去萬力消費,不著痕跡地向他們打聽一下那天的事。如果有對我們而言不利的服務生,我會封住他們的口。這件事包在我身上。   河野點點頭:那,萬力的事就交給你了。接下來是鑑定人的問題,佐佐木一方提出了三個爭議點:一、是因為沒有在手術前做斷層攝影,所以沒有發現癌細胞已經轉移到肺部;二、因為沒有發現癌細胞轉移到肺部,就對主病灶進行手術切除,所以造成病人死亡;三、將癌性肋膜炎誤診為術後肺炎,使病人那麼快就死了。關口律師請醫學部的實習生幫他蒐集了不少相關的醫學論文和資料,而且還四處走訪各大學赫赫有名的專家,委託他們鑑定,目前已經請到了東京K大學的   河野還沒說完,財前就搶著說:胸腔外科的專家正木副教授,他最近發表了關於胃癌轉移至肺部的轉移率的論文,他們希望他可以在法庭上談論這個轉移率的問題,以作為佐佐木一方有力的鑑定意見,對不對?   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我們可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事先查到了對方鑑定人的情況。河野納悶地問道。   我們研究室的金井副教授也是胸腔外科的,他上次去參加在名古屋舉行的肺癌研究會時,聽到了正木副教授研究室的人很熱心地在蒐集胃癌轉移到肺部病例的X光片的消息,於是,就不著痕跡地向東京K大學的事務局打聽了一下,果然發現關口律師曾經去拜訪過正木副教授。   絕對不能讓正木副教授在法庭上作證。在醫師公會擔任律師,精通醫界之事的國平立刻說道。   當然,所以我們正在考慮要如何從正木副教授的師生關係、交往關係和學會關係等方面下手,極力阻止他出庭。   財前說完,又一在一旁插嘴道:何必這麼費事。既然他只是副教授,就讓教授一聲令下不就好了麼?   不。他們那個研究室是副教授正木撐大局,他是那個研究室的王牌,所以不能輕舉妄動。我和鵜飼醫學部長商量後,準備通過他的夫人阻止他出庭。因為他的夫人是K大學附屬醫院院長兼理事重光先生的次女,正木能夠趁參加學會的機會,輕鬆地在美國多住一陣子,應該和這種背景有很大的關係。幸好,鵜飼醫學部長和重光院長在內科學會熟識,所以我就請他幫我張羅了。   太好了,夫人路線真是個好點子。我常聽說有些學術成就斐然、自信滿滿的學者,偏偏在夫人面前抬不起頭來,或者說是妻管嚴,所以,走夫人路線絕對是個好方法。對了,我方在第一爭議點上的鑑定人選就委請奈良大學的竹谷醫學部長。你認為怎麼樣?他應該是胸腔外科的。國平提出了人選。   竹谷醫學部長,嗯,他的學術成績很優秀,但他這次好像要參加學術會議選舉的全國性選舉。財前似乎有點擔心。   我就是看準了這一點。財前教授參加的是地方性的選舉,竹谷醫學部長參加全國性的選舉,剛好有明確的區隔。在全國性的投票中,靠財前教授的力量整合浪速大學及兄弟學校的選票投給他,然後,他也拿地方性的選票來做為交換,彼此締結雙邊關係,並利用這份情誼,請他擔任鑑定人,不就可以達到一石二鳥的效果嗎?國平語帶玄機地說道。只要和竹谷在學術會議選舉中採取私下締結雙邊關係的戰術,對方絕對會不遺餘力地做出對財前有利的證詞。   好啊,我就把我整合的選票送給竹谷醫學部長,委請他做鑑定人吧。   財前不禁露出了笑容,他也認為這個方法可以為學術會議選舉和上訴審創造雙贏的局面。      結束內科病房會診後,里見來到山田梅所在的外科病房。他聽主治醫師說,山田梅預後情況良好,腹部的十針縫線已經有一半拆線了。   走進三樓的六人病房,剛好是吃晚飯的時間,病人們彼此交換著家屬探病時送來的食物和水果,熱鬧地聊著天。但山田梅卻獨自吃著飯菜,住在奈良十津川村的媳婦今天沒有過來陪她,顯得特別孤單。   婆婆,胃口有沒有好一點?   哦,醫生託您的福,前天開始,可以吃得下這麼多粥和菜了。山田梅指著放著粥、比目魚、燉南瓜和味噌湯的晚餐。   太好了。飯後會不會感到疼痛或想嘔吐?里見看著山田梅泛著紅暈的臉說道。   一開始吃粥時,很快就覺得飽了、想吐,但現在沒有這種感覺了。我看,根本不需要再住一星期了山田梅不知道自己接受的是癌症手術,覺得一直住院很奢侈。   不行。現在正是手術後的關鍵時期,稍不留神,就會引發意想不到的併發症,一定要遵守主治醫師和護士的指示。   里見叮嚀著,隨後探望了同房的另一位病人便離開了。   走出病房,里見下樓前往二樓的臨床病理檢驗室。山田梅切除胃的病理檢驗報告明天就會出來,但或許現在已經完成了。在看到檢驗報告之前,他還是無法完全放心。   走進病理檢驗室,四、五位年輕醫生和檢驗技師還在埋頭工作,卻不見都留主任的身影。檢驗技師坐在組織薄切器前,熟練地將包在石蠟中像蠟燭芯一樣的組織切成一至二微米厚度的薄片。里見走過去問道:主任已經下班了嗎?   不,他剛才好像去標本固定室了。   檢驗技師被石蠟染黃的手指了指走廊正對面的房間,里見便走進虛掩著門的固定室。   沿著水泥牆壁,排著一整列用來固定手術摘除器官的福爾馬林槽,都留正站在最裡面的福爾馬林槽前。   我是里見,可以進來嗎?里見很有禮貌地問道。   沒關係,進來吧。都留好像正在觀察著什麼,頭也不回地回答道。   里見走近一看,發現都留正在定睛觀察一隻固定在軟木板上的女性單側乳房,浸泡在福爾馬林中的乳房已經變成混濁的淺棕色,發黑凹陷的乳頭很不正常。   都留瞥了里見一眼:你等我一下,我馬上就結束了。   他用內臟手術刀將像發黑肉塊般的乳房切開,立刻看到灰白色的癌組織已經侵蝕了厚厚的脂肪。   里見,你看,這個乳腺癌已經像雞蛋那麼大了,上方已經侵蝕到皮膚,下方也已經侵蝕到肌肉了。雖然一些沒有做組織診斷就無法判斷是否為癌症的早期癌不斷被發現,算是一個可喜的現象,但像這樣只要摸一下就能立刻發現的乳腺癌,竟然會拖到這個地步,可見癌症的啟蒙教育還有待加強。   都留神情嚴肅地說道。里見昨天也痛失一位末期的直腸癌病人,對都留的話深有同感。   對了,你找我有什麼事?   是關於一星期前接受手術的病人山田梅的事。如果她切除胃的病理檢驗報告已經出來的話,可不可以告訴我結果?   哦,是那個老太太,已經完成所有的報告了,我剛才打電話去找你,剛好你去會診了。我這裡也差不多了,我們一起去檢鏡室吧。   說完,都留推開福爾馬林槽的不鏽鋼蓋,把手上的乳腺癌組織標本放進浸泡著子宮和胃等器官的液體中,取下橡膠手套,走向對面的檢鏡室。   都留從檢鏡室資料架的抽屜中拿出一大疊報告,攤在里見面前。   這就是山田梅女士的病理檢驗報告,你自己看這些報告就知道了。在胃前庭部大彎側隆起病變的組織診斷中發現腺癌,已經輕度擴散到黏膜下方,還好只是早期癌的階段。他指著病變部分的組織剖面圖說道。   然後是幽門側的疑似病變部分,在觀察用福爾馬林固化的標本時發現,只出現三厘米左右呈半月狀的凹陷,組織診斷的結果,認為的確是印環細胞癌,但只局限在黏膜的部分。   里見凝視著福爾馬林液固化標本的彩色照片,傾聽著都留的說明後,問道:在最終的病理組織檢驗中也認為這位病人的癌是早期癌,根治手術成功了,對不對?他再三確認。   沒錯。所以,手術後除了化學療法以外,並不需要考慮其他的治療方法。出院後,也應該不會復發,那個老太太一定可以長命百歲。   里見終於鬆了一口氣,將都留指給他看的每一張檢查報告又重新看了一遍,並深深地印在腦海裡。   都留所說的最終組織診斷,是先要對手術中切除的胃部進行肉眼觀察,然後,像剛才的乳癌標本一樣,浸泡在福爾馬林槽內加以固化,再觀察整體的黏膜變化,同時,將病變部分切成三毫米大小的部分,從剖面觀察癌細胞的擴散和侵蝕程度。   之後,再將包在石蠟中的組織片切成薄片、染色,做成五十多片組織標本,在顯微鏡下檢查。因此,對一位癌症病人做出最終診斷,需要耗費大量的人力作業和時間。這一系列的作業得出的科學數據資料,不僅可發現某些肉眼診斷為局部性的早期癌其實是深度侵蝕的後期癌,進而推翻原本的診斷,而且也可以發現某些高度轉移性的癌症,適時提出警告。因此,這種病理學檢查結果在決定手術後的治療方法上,可發揮極其重要的作用。   對了,我以前就想問你一件事。你作證的那件醫療糾紛官司中,那位病人的病理檢查結果情況怎麼樣?都留點了一支煙問道。   里見雖然和都留的交情很好,但從來不曾談論過官司的事:當時沒有做這麼詳細的病理檢查   沒有做?既然在手術前就認為癌細胞可能已經轉移到肺部了,怎麼可能不對切除胃進行病理檢查,這未免太奇怪了吧?都留大感驚訝。   我也這麼認為。但當時的大學醫院還沒有普遍地做這種將切除胃的病變部分切成三毫米大小的徹底病理檢查。所以,我也沒有把握說,因為沒有做這種病理檢查,就是醫生怠慢了注意義務。   即使沒有普及,但當時已經開始針對切除胃進行病理檢查了,癌症專家應該十分瞭解做這種病理檢查的意義。況且,國立大學的設備齊全,即使單從研究的角度來看,沒有針對切除胃做詳細而徹底的病理檢查,不是很奇怪嗎?   都留的話讓里見頓時豁然開朗。他意識到,在佐佐木庸平的上訴審中,追究財前沒有對切除胃進行病理檢查,可以成為新的爭議點,他也對此充滿信心。   財前又一從剛才起,就一個人高談闊論著。看到為女婿財前五郎的下屬醫局員柳原安排的這場相親如此成功,他顯得興高采烈。   一個月前,又一在財前五郎家裡巧遇送學術會議選舉用論文集校稿的柳原,他對柳原說差不多該安定下來,並承諾會幫他找個好對象。今天,又一如約地安排他和心齋橋野田藥局老闆的次女相親。雖然柳原堅決推辭,表示要在獲得學位後才考慮婚姻大事,但又一說學位的事交給五郎,娶媳婦的事就包在他身上,幾乎是用趕鴨子上架的方式安排了這場相親。   因此,他們避開了料亭或飯店這種太正式的場合,選擇了在媒人財前又一醫院旁住家的和式房內相親。在桌子的左側,依次坐著柳原、財前又一和杏子,右側坐著野田藥局老闆的次女華子、她的父親即老闆文藏和母親安子。坐在上座的柳原身穿剛從洗衣店拿回來的白襯衫,但因為不習慣這種場合,顯得忐忑不安。野田華子或許因為和服的腰帶繫得太緊了,一口也沒吃從料理店外送來的美食。只有又一一個人喝著酒,眉飛色舞地滔滔不絕:我女婿五郎說,柳原醫生研究成績優秀、為人老實,今年年底博士論文就會有著落了,將來會是浪速大學第一外科最有前途的人材,一定要幫他找個好太太。我女婿實在太忙了,就由我代勞。我剛才向你們介紹過柳原家的情況了,他父親在九州的宮崎縣做郵局局長,家裡有四個兄弟姊妹,柳原醫生是老大。他家裡有田地,所以就送身為長子的他來大阪讀大學,畢業後,也讓他留在醫局裡繼續學習。   不,我家的田已經   柳原急著想澄清,在他讀大學以及升為有薪助理的期間,家裡為了資助他,已經把僅有的田地變賣了。但又一打斷了他:這些事我已經告訴野田先生了。野田藥局在大阪市內也算是大型的藥局,所以希望找個有醫生頭銜的女婿,錢的事並不重要。   野田藥局的老闆文藏也說:沒錯。都怪我家長子不爭氣,好不容易才考進私立藥科大學,現在幫忙看藥局,長女戀愛結婚,嫁給了在東京貿易公司工作的職員,現在只剩這個女兒了。我正想幫她找個好人家,剛好遇到這個機會。我媳婦和長女生產時,都是財前醫生幫的忙,他對我們家相當瞭解。現在,小女相親的對象又是浪速大學財前教授的弟子,我們就更放心了。他也一副興致勃勃的樣子。   但我只是個鄉下出身的窮醫生,根本配不上府上的千金,而且,我是家裡的長子   老實的柳原還沒說完,野田文藏就搶過話頭:這些情況我們都聽財前醫生說了。恕我失禮,經濟方面的事你不用擔心。相反,我們希望你把心力投注在成為大學的大醫生這樣的事業上。我們沒有招贅的意思,我家已經有長子了。我是希望野田藥局也能出一位國立大學的大醫生,我們走起路來也威風,藥局就顯得更有水準了!   他瘦小的身體似乎對一切瞭如指掌,母親安子也起勁地接口道:就是啊。我們不在意錢的事,國立大學畢業這塊金字招牌更具吸引力,我兒子削尖了腦袋也擠不進去。華子,對不對?   華子比柳原小七歲,看起來比實際年齡二十六歲更年輕的臉上泛起紅暈,輕輕地點著頭。母親安子看著女兒,又轉頭看看坐在對面的財前杏子。   我們雖然比不上財前醫院,但只要這樁婚事能夠成功,該做的我們都會做。我們家華子也希望能夠像小姐對不起,恕我失禮,我老是改不過來,看到你總是這麼年輕又漂亮,我每次都稱呼您小姐。對,我們家華子雖然無法像太太一樣當上教授夫人,但也希望能夠嫁給大學醫院的醫生。藥局開得再大,也只是多賺點而已。她似乎很羨慕財富和名譽兩得意的財前杏子。   我去參加同學會時,大家也都這麼說。託大家的福,我真的很幸福。杏子毫不掩飾內心的喜悅。   杏子,你年紀也不小了,怎麼可以在別人面前自誇。又一訓誡道。   哈,爸,如果要說到老王賣瓜的功力,你比起我可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杏子不甘示弱,又一啪的一聲拍了拍自己的光頭:這可是我最大的弱點。我真是丈人看女婿,愈看愈歡喜。哈哈哈哈!   他放聲大笑著,野田華子和她父母也跟著笑了起來,現場的氣氛一下子變得很輕鬆。前一刻柳原還為自己為了爭取學位聽任財前教授的擺佈,又接受教授岳丈安排的相親感到愧疚,但此時心情也放鬆了下來,他吃著料理,偷偷瞄著坐在正對面的野田華子。對方雖稱不上美女,但白淨圓潤的臉龐上,微微翹起的豐唇顯得特別性感,不禁令柳原產生一種生理上的衝動,想早一點把她娶回家。   財前醫生,上次那件官司怎麼樣了?華子的父親略有醉意地問道。   啊,那個官司,那個腦筋不清楚的病人雖然又提出上訴,但他們怎麼可能贏得了。上次和河野、國平律師見面的情形讓又一十分放心。此時,他不以為然地回答道。   果然是這樣。其實,從我們藥局沿著心齋橋,一直往本町的方向,就是那家佐佐木商店,我倒是常常聽到他們的消息。聽說,那家店自從主人死了以後,生意就一落千丈了,現在還要搞什麼上訴,店都快給搞倒了。   野田言者無心,柳原卻覺得好像被當頭澆了一盆冷水。雖然被告是財前教授,但他怕野田華子的父親知道,自己就是負責那位病人的主治醫師。柳原看了看又一,又一不慌不忙地說:當初就是我家的五郎吩咐柳原醫生照顧那位病人的,但他還是認為柳原醫生前途不可限量,還幫忙張羅相親的事,你就知道我們對這場官司有多大的把握了。   狡猾的又一話中有話。他其實是在暗示柳原,安排這次相親的目的就是希望他在上訴審中,也一樣要把財前根本沒有在手術前注意到癌細胞轉移到肺部一事說成是已經發現了。   原來是這樣。聽你這麼說,我更瞭解柳原醫生多麼受財前教授的賞識了,果然是大有前途,我也就放心了。柳原醫生,來,喝一杯吧!   野田給身為晚輩的柳原倒著酒,但柳原已失去了相親的興致,佐佐木庸平的家屬正面臨破產這句話,就像一顆大釘子,深深刺進了他的心。   相親結束後,柳原走出又一住家所在的堂大樓,沿著御堂筋,不知不覺地朝本町的方向走去。   他憑著對佐佐木庸平病歷上所寫地址僅存的模糊記憶,來到丼池筋附近,抬頭一看,剛好看到佐佐木商店的招牌就在斜前方。佐佐木商店的大門緊閉,只有旁邊開了一扇供家人出入的小門,門虛掩著,他從門外朝店裡張望,沒有看到半個人影,店裡一片寂靜。於是,他躲到電線杆後面繼續窺探,看到兩、三個看起來像是附近商店店員的人,好奇地向佐佐木商店探頭探腦。   真可憐,這家店前幾天突然遭到珍珠港襲擊。星期天一大早,人家還睡得香甜的時候,沒想到就這麼被廠商衝進來把店裡的貨搬走了,這教他們往後還要怎麼做生意啊!   剛生完一場大病的寡婦雖然哭著苦苦哀求,但那些人還是那麼過份。一旦遭一家廠商珍珠港襲擊,其他公司也會跟著找上門來。   真的。還不是因為那家的老闆突然撒手歸西,讓家人措手不及。唉,那家店可能撐不下去了。   柳原的胸口好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當自己為了今天的相親去理髮、張羅衣服的時候,佐佐木商店竟然遭到致命的珍珠港襲擊,而且,這一擊似乎決定了原本就已搖搖欲墜的佐佐木商店的命運。柳原愣愣地注視著店內,忽然一旁的門打開了,曾經在法庭上見過面的長子庸一走了出來,兩人的視線剛好碰在一起。   啊,你是,柳原庸一叫了起來,在同一時間,柳原轉過身,拔腿就跑。   喂!別跑!   背後傳來庸一一路追來的聲音,柳原拚命地跑,跑到本町二丁目路口,看見綠燈快要變紅燈了,他硬是衝了過去,擠進了人群。庸一可能沒趕上綠燈,沒有繼續追上來。柳原一路走著,想到自己像個小偷一樣躲進人群的糗樣,淚水不禁奪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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